《巴尔扎克传》第九章: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

工作,无法估量的工作,将直到最后一刻一直是巴尔扎克真正的生存形式。他热爱这种工作,或者不如说,他热爱在这种工作中的自己。在那灵感勃发的痛苦之中,他怀着神秘的乐趣享受着他那妖魔式的干劲,他那独创性的潜能,他的意志力。他的意志总能从他那赫剌克勒斯般的身体里和他那精神的弹性中汲取最大限度的能量,甚至超过最大限度。他的日日夜夜,全都投入这烈火熊熊的熔炉之中,他颇为骄傲地说他自己:
“我的恣意放纵全都存在于我的工作之中。”
可是尽管有这样专横的意志在压制他的本性,自然的天性却不容人完全镇压,它反抗这种不正常的生活。这种生活只在幻想中得到满足,在工作中寻求自我压抑。有时候,——随着时间推移,日益频繁——巴尔扎克在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工作时,心里突然浮现这样一个残酷的念头,是不是由于工作而耽误了他的大好年华、写作和创造,即使臻于最高雅的形式,也只不过是真实生活的代用品而已。他向茹尔玛·卡罗坦承:“我试图把我的生活移入我的脑海之中。”但是这并不能完全办到。艺术家毕竟也是一个享受者,每天过着苦行僧似的单调日子,不由得呻吟不已。他作为男人,不满足于江河流水般汹涌澎湃的字句倾洒在冷冰冰的纸上,他还要求更加炽烈的宣泄。他作为塑造者在作品里梦想出上百个情意绵绵的恋爱中的女人,他也希望有一个女人能为他所钟情爱恋。
可是,怎么才能找到这样一个女人?在这里那妒忌心重的工作也拦住了他通向生活的道路:巴尔扎克没有时间去寻找一个女人,一个情人。十四五个小时牢牢地拴在书桌旁,其它时间牺牲于睡觉或者处理紧要事务,他没有机会溜溜达达地去寻找情人。他不断地请求两三个他可以推心置腹的挚友,他一而再地拜托他的妹妹和茹尔玛·卡罗,给他找一个合适的妻子,能够把他从这些潜藏的紧张情绪和恼人的欲念渴求中解脱出来。看到这些,真叫人感动不已。
突如其来的荣誉在这里引起了令人惊讶的转折。正当巴尔扎克因为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女人濒于绝望的境地时,女人开始找上门来。女人最喜欢研究她们、描述她们的诗人。巴尔扎克表态支持女人,因为她们是男人不理解的不幸的牺牲品。他对女人所有的错误表示宽容、原谅,对一切被抛弃、被摒弃的人老珠黄的女人表示同情。不仅使巴黎的妇女,甚至使全法国的女人都对他产生好奇,从外省最不寻常的角落,从德国,从俄国,从波兰,都有信件寄给这位“了解人心各种高峰和各种低谷的作家”。
总的说来,巴尔扎克是个非常粗心大意的通信对象;写作完毕,过于精疲力尽,他很难得回信。要想在他的通信里寻找他和当时出类拔萃的男人之间精神上的互动,那是白费力气。但是这些女人的来信使他振奋,使他幸福,使他不安。像他这样一个想象力丰富的男人,一直生活在塑造人物的精神恍惚的状态之中,自然会把每封女人来信都和创造一部活生生的长篇小说的可能性结合起来,有时候他有一种倾诉衷曲的需要,热情洋溢地预感到会建立一种心灵的结合,便写信向素昧平生的女人坦白陈述一些他对自己最亲密的朋友都秘而不宣的心底的秘密。
有一天,1831年10月5日,一封无名女子给他的信追到萨歇,当时他正逃到他的朋友马尔哥纳夫妇家去写作。这封信引起他特别的注意。我们看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知道,他有本事在细枝末节上极富独创性地点燃他的想象力。这一次也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外在事物,信纸的种类、字迹,特别是表达方式,使他预感到这个女人没有用真实姓名签名,而是用的英文的假名,她必定出身名门,或者最显赫的贵族之家。他的想象力闪电似的发生作用,她一定是个美女,一个年轻而又不幸的女人,经历了许多痛苦悲哀的事情。此外,她必然是个最显赫的贵族之家的千金小姐,一位伯爵夫人,侯爵夫人,一位公爵夫人。
好奇心——也许说不定是攀高枝的势利心,使他不得安宁。他立刻就给这个匿名女人——“我既不知道她的年龄也不知道她的家世”——写了一封六页长的书信。起先他只想向那位和他通信的女人进行辩护,那个女人读完《婚姻生理学》后责备他伤风败俗。但是巴尔扎克这人做事永远过分,他不可能保持中庸之道,不会中途停顿。他若赞美,必然心醉神迷,他若干活,就像苦役船上的奴隶。他若向人倾吐,必然掏心掏肺,尽情坦露。他毫无保留地向这个写信来的素不相识、不知姓名的陌生女人敞开心扉。他向这个女人坦诚相告,他只想娶一位寡妇为妻,他以半感伤半火热的色彩描写这个女人,让这个全然素昧平生的陌生女人比他最亲近的朋友都更早地知道“他最隐秘的有关未来的想法”。他告诉这个女人,《驴皮记》只是他想建造的一座气势磅礴的宏伟大厦——未来的《人间喜剧》——的第一块基石。他“骄傲的是,已经试图这样去做,即使在实现这个计划时遭到失败”。
这位写信的陌生女人原以为会收到一封客客气气的或者漫谈文艺的回信,却收到了这位著名作家这样自我披露隐私的信函,想必大吃一惊。毫无疑问,她立即回信作答:于是在巴尔扎克和这位梦想中的公爵夫人之间便展开了一段书信往还(可惜残留给我们的只是其中极小部分)。他们的通信最后使双方都互相好奇,于是也希望彼此也能当面相识。这位陌生女人本来就已经对巴尔扎克有所耳闻,朋友间的闲谈神聊大概也让她对巴尔扎克略知一二,几份报纸上已经刊登过巴尔扎克的肖像。可是巴尔扎克对她却是一无所知:这个陌生女人是个年轻女子?是个美女?是那种悲剧式的心灵,渴望着有人给予慰藉?仅仅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学究,一个书念多了的商人的女儿,还是说她真的是(大胆的梦想家啊!)一位侯爵夫人,一位公爵夫人?
真是心理学家的伟大胜利:这位陌生的通信女子的确是一位侯爵夫人,有资格获得一位公爵夫人的头衔,而且不像巴尔扎克从前的恋人德·阿布朗代斯公爵夫人,一位被科西嘉来的篡位者①新近擢升的公爵夫人,而是纯正的贵族血脉,最佳门第,无懈可击的圣日耳曼区的成员。侯爵夫人,即日后的昂里哀特·玛丽·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的父亲是德·马耶公爵,从前的法兰西元帅,其贵族谱系追溯到十一世纪。其母亲是位德·费茨—杰姆斯公爵小姐,是斯图亚特家族的成员,属于王室后裔①。她的丈夫,德·卡斯特里侯爵,又是著名的德·卡斯特里元帅之孙,德·吉斯公爵夫人之子。这样父母双方都门当户对门第显赫的家族谱系,对于巴尔扎克简直可说有点病态的贵族偏执狂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而且论年龄,侯爵夫人也完全符合巴尔扎克的理想。她年方三十五岁,可以算是个“三十岁的女人”,最符合巴尔扎克要求的典型。因为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不幸女子,对人生大失所望,自己刚经历了一部爱情小说,这个故事在巴黎社交界和《驴皮记》一样著名,甚至被巴尔扎克那位日后更负盛名的同行司汤达用在他的处女作《阿尔曼斯》里。
巴尔扎克没有费多大力气就获悉了这个爱情故事的一切细节。年轻的侯爵夫人在二十二岁时是法国美艳绝伦的贵妇人之一,头发金红,身材苗条,皮肤娇嫩,认识了权倾一时的梅特涅首相的儿子维克多·梅特涅亲王,侯爵夫人热情奔放地钟情于这个年轻人,他继承了父亲男性的美和社交场上的魅力,可惜,并没有继承父亲健壮的身体。既然法兰西的显贵当时还生活在启蒙哲学开明的十八世纪的传统之中,侯爵夫人的丈夫完全准备悄然隐忍这两个年轻人激情如炽的恋爱关系。但是这对恋人真诚地下定决心,蔑视任何妥协。这不仅使司汤达,也使整个巴黎社交界都为之振奋。德·卡斯特里夫人弃她丈夫的豪宅于不顾,年轻的梅特涅把锦绣前程视若粪土,现实世界、社交界与他们何干——,他们只想为彼此而生,为爱情而生,于是这对浪漫的情侣自由自在地、像游牧民族似地漫游欧洲最为风光绮丽的地方,漫游瑞士、意大利,不久生下一个儿子(奥地利皇帝日后赐以封·阿尔登堡男爵的称号),作为他们幸福的备受宠爱的证人。
但是这种幸福过于尽善尽美,因而不能持久。灾难直如晴天霹雳,降自毫无云翳的万里晴空。侯爵夫人在狩猎时不幸坠马,折断脊椎,从此行动受阻。白天大部分时间得躺在卧榻或床上度过。维克多·封·梅特涅也不能长久地在她身边温柔地侍候,因为不久之后,在1829年11月,他便死于肺痨。这个损失对侯爵夫人的打击远比先前坠马之痛要残酷得多,她不可能独自在这些美景之中留连。景色之美,只可能在他们往日爱情的反射之中才能感到。侯爵夫人于是返回巴黎,但不是回到她丈夫的家里,也不是回到往日的社交界,她曾经以挑战的姿态,打破过他们的观念。她在父亲家的德·卡斯特拉纳豪宅过着彻底退隐的日子,不见往日朋友,只与书籍为伴。
这样一个女人就其地位、年龄和命运而言,完全符合巴尔扎克最为大胆的梦想。接到这样一个女人的招呼,不久甚至受到她友好的召唤,想必在巴尔扎克心里不仅拨动诗意的琴弦,也使他势利眼的心情激烈震颤不已。一位侯爵夫人,一位未来的公爵夫人,一位“三十岁的女人”,一位“被遗弃的女人”,竟然这样赏识他,这农民的孙子,小市民的儿子!这可大大战胜了其他所有的人,大大战胜了维克多·雨果之流,大仲马之流,缪塞之流。他们只不过娶了市民阶级的女人当作妻子,只把女演员、女作家或者交际花当作女友!倘若他能成功地不仅自诩得到夫人的友谊,而且经过他和德·贝尔尼夫人这样小小贵族女子或者和德·阿布朗代斯公爵夫人这样的暴发户贵族女子的交往之后,能当上一位真正古老法兰西的公爵夫人的情人,或者甚至当上她的丈夫,当上梅特涅亲王的继任,而他在德·阿布朗代斯公爵夫人那里已经当过这位亲王的父亲,梅特涅公爵的继任,这才真是重大的胜利!巴尔扎克心急火燎地等待着这位书信交往的女友的邀请,允许他亲自登门拜访。终于到2月28日,一封信给他带来了这种“表示信任的标记”,他立刻回信作复,他急于接受这一“慷慨的建议”。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这样迅速,这样匆忙,这样兴高采烈、兴致勃勃地回答这封圣日耳曼区的来信,却忽视了也是同一天寄到、放在他桌上的另一封信,一封来自俄罗斯的信,是另一个女人寄来的信,署名是“L’Etrangère”(陌生女人)。
巴尔扎克这样耽于幻想的人,不言而喻,自会立即钟情于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根本不需要见面,就会爱上公爵夫人。不论是丑,是蠢,爱吵架还是坏心眼,这都不能影响巴尔扎克的感情。因为一切感情,甚至爱情,在巴尔扎克身上,全都屈服于他那控制一切的意志力。他还没有笨手笨脚地梳妆打扮完毕,还没穿上新的衣裳,还没坐上马车驰向德·卡斯特拉纳府邸,就已暗下决心,爱上这个女人,赢得她的爱情。根本还不认识,他就把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塑造成一个理想人物。他将让她在他的人生小说中扮演女主人公的角色。后来,那位寄出第二封信,他没有拆开的那封信的女子,他也是这样对待。
的确,开头几章情节的发展,完完全全像他的想象力所构思的那样,在一间装饰得品味极为高雅含蓄的沙龙里,一位年轻的,可又不是太年轻的女人斜靠在一张雷加米埃夫人的卧榻上,双脚直伸在卧榻的另一边,正等待着诗人。她脸色有些苍白,有些疲倦,一位热恋过也深知爱情的女人,一位在幽怨孤寂之中需要安慰的女人。这位迄今为止只和君侯和公爵交往的贵妇人,这个恋爱中的女人,曾经有过一个身材颀长、风度翩翩的公爵之子作为情人,如今对于巴尔扎克,对于这个宽肩肥胖的平民,这个任何裁缝的手艺都没法让他显得时髦和讲究的男人,居然没有感到失望,真是妙不可言。巴尔扎克睁着一双灵动活跃的眼睛,显得聪明而又感恩,公爵夫人凝神谛听他那热切激烈的谈话。这是她认识的第一个诗人,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尽管很有保留,态度收敛,她还是感到,这个诗人善于了解别人,具有强烈的鼓动力和启发性,从而接近公爵夫人,一个、两个、三个小时,就这样着了魔似的在谈话中流逝。尽管公爵夫人对逝去的爱人坚贞不贰,也不由自主地对命运派来给她的这个不同寻常的男人表示赞赏。对于公爵夫人,这个感情受到压抑的女人,一段友谊就此开始⋯⋯对于巴尔扎克这个在各方面都漫无边际的男人,这是一阵陶醉。
他写信给公爵夫人:“您这样亲切可爱地接待我,赠予我这么温馨甜美的时光,使我坚信不移:只有您才是我的幸福!”
这种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切,在以后几个礼拜,几个月里,巴尔扎克的马车每天驰往卡斯特拉纳府邸,两个人聊天,一直聊到午夜之后。巴尔扎克陪她上剧院,给她写信,向她朗读他的新作,征求她的忠告。他把他能够馈赠的最珍贵的宝贝,赠送给她:长篇小说《三十岁的女人》《夏倍上校》和《信使》的手稿。对于这位孤身独处,几周、几个月来一直只为追悼已故的爱人暗自悲伤的女人,有了这份精神上的友谊,开始了一种幸福,对于巴尔扎克则开始了一段激情。
极为不幸的是,对于巴尔扎克而言,单单友谊还远远不够。他那男人的虚荣心,也许也是他那势利眼的虚荣心要求更多。他越来越热烈,越来越激烈地跟夫人说,并且让夫人看,他渴求得到她,他越来越迫切地要求夫人表示赞同。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拥有过于强烈的女性特点,当然会在无意中为一个男子的这种示爱而感到受宠若惊,她尊敬而又欣赏此人的天才;她倾听巴尔扎克的诉说,没有摆出冷冰冰的高傲态度拒绝这位性情狂暴的男子表示的细小的温存动作。也许她甚至于还对巴尔扎克进行了一些挑逗——当然我们对于巴尔扎克日后为了报复而写的长篇小说《朗热公爵夫人》中的描写不能完全信以为真:
“这个女人不仅亲切地接待了我,她甚至在我面前还施展出她十分娴熟的卖弄风情的各种本领。她想取悦于我,简直不遗余力地使我始终处于神魂颠倒的境地,并且驱使我得寸进尺。她使出全部力气,迫使一个寡言少语、犹豫不决的情人公然求爱,表露心迹。”
可是等到巴尔扎克的求爱开始接近危险点的时候,公爵夫人便坚决地一再拒绝。也许她想对她先前失去的爱人,她孩子的父亲,始终表示忠贞,为了这个男人她曾经抛弃了社会地位和荣誉,也许她因为自己身有残疾,总有顾虑,感到羞愧,也许巴尔扎克身上的平民气和庸俗劲,成为她的心理障碍,也许她害怕巴尔扎克虚荣心重,立即把他和贵妇人的恋爱关系公之于众,这样的担心也并不是没有理由。于是就像巴尔扎克在《朗热公爵夫人》中所述,公爵夫人“让他做出了细小的、缓缓进展的征服行动,这个迟疑不决的情人只好以此感到满足了”。但是公爵夫人顽强地拒绝以委身于他表示对他倾心相爱,巴尔扎克不得不第一次感到他的意志,即使拼命强化,也并非万能。经过三四个月,尽管巴尔扎克使劲追求,尽管他每天前去拜访,尽管他为保王党的利益进行了大量文学方面的活动,尽管他的高傲受到各式各样的屈辱,他还依然只是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的文学之友,而不是她的情人。
即便是聪明绝顶的天才人物,也总是最后一个注意到,自己开始举止失常,有失身份。巴尔扎克的少数几个真正的朋友,尽管并不知道详情,却注意到他的外表举止发生了变化。他们很不舒服地看见巴尔扎克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从意大利剧院底层的包厢里,手持长柄眼镜寻找某一个包厢,在菲茨—杰姆斯和德·罗让①两位公爵的保王党沙龙里,热烈地参加讨论。平素在这种沙龙里,市民阶级的人士,即便是大作家、画家、音乐家、政治家,都被视为身穿便服的奴仆。这样一些攀龙附凤、怪异荒诞的行径,朋友们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担心这会有损于他的荣誉,有损于他的威望。可是现在他们的奥诺雷·德·巴尔扎克突然摇身一变,作为政治作家在极端反动的报纸《革新者》上对封建制度大唱赞歌,对德·贝里公爵夫人公开屈膝敬礼,这可使朋友们不安起来。他们对巴尔扎克的性格有足够的了解,知道他不属于卑鄙无耻的一族,为了金钱而出卖自己。本能告诉他们,是别人之手把他引入这些阴暗的政治胡同。巴尔扎克把他和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的通信,以及对公爵夫人的造访全都瞒过德·贝尔尼夫人。夫人作为巴尔扎克最老的女友,第一个向巴尔扎克发出警告。根据她家的传统,而她又是路易十六和玛丽·安多纳德的教女,照理应该更具保王色彩,可是看到巴尔扎克突然公开变成极端保王派的吹鼓手,她还是感到很不舒服,急切地劝巴尔扎克不要成为“这些家伙的奴才”。这位经验丰富的年长女人,远远看见这些圈子里的人并不真正尊重巴尔扎克这位作家,而只是利用他的势利眼。
“他们基本上是个不知感恩的社交集团。他们不会为了取悦于你而改变他们自己,我的朋友。”
茹尔玛·卡罗想必读到了巴尔扎克为德·贝里公爵夫人写的颂歌而大失所望,深感羞愧。这位公爵夫人当时试图为她的儿子,卡尔十世之孙谋求王位③。茹尔玛写给巴尔扎克的信就更加露骨,更加斩钉截铁:
“让宫廷社会的人去捍卫这些人吧。千万别因为和这些人厮混在一起而玷污了你赢得的名声。”
茹尔玛把和巴尔扎克的友谊视为她这籍籍无名的小人物的人生中最珍贵的宝藏。她冒着失去这段友谊的危险,写信给她的这位伟大的朋友,语气强硬,毫不退让,说自己正因为热爱他的天才,所以憎恶他的卑躬屈膝。巴尔扎克把几个虚张声势的贵族称号看得比昂首挺胸的内心高贵的态度更加重要:
“你竟然倾向于这个僵死的享有特权的贵族阶级!你就执迷不悟,永远无法从这种幻想中觉醒过来?”
巴尔扎克的这两位真心实意的女朋友,无论是其中之一,还是其中另一位,都还弄不清楚,究竟是黄金的锁链还是玫瑰的链子,由一只灵巧的手,把巴尔扎克拴在保王党的这辆摇摇晃晃就要散架的马车上。她们只感觉到,巴尔扎克迫于某种压力,行动不得自由,竟然自己不复忠于自己。
巴尔扎克浪费了足足五个月,从二月到六月,差不多半年时间,充当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的“西齐斯贝阿”(Cicisbeo),受到亲切对待和容忍,但并未被选作情人。在六月初,巴尔扎克突然离开巴黎,前往他的朋友马尔哥纳在萨歇的府邸。出什么事了?是他的激情突然熄灭,还是他的自信心大大受损,使这位并非自愿的柏拉图式的恋人放弃围攻那无法攻陷的城堡?完全不是这样。巴尔扎克还依然陷在他自己设计的,由他的野心和意志创造的激情的魔咒之中。尽管他早已看透了他的努力毫无希望,只是凭着艺术家的口是心非的特点在维持这种关系。他终于以绝望的坦诚,向茹尔玛·卡罗承认他的处境:
“我现在得前往萨伏伊(Savoyen)的爱克斯(Aix)去:我在追随着某人。她也许还在取笑我——这是贵妇人中的一位。你对这些贵妇人毫无疑问一定深恶痛绝。她长着那种天使一般美丽的脸庞,有这样的脸庞,估计会有一颗美丽的灵魂。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公爵夫人,居高临下,傲气凌人,可又非常和蔼亲切,娇柔聪明,卖弄风情,和我迄今为止见到过的贵妇人完全不同!她是那种不让任何人触碰的美人;她说她爱我,恨不得把我留在一座威尼斯宫殿的深处⋯⋯一个女人(因为我正向你诉说一切!)她希望我只是为她而写作;一个那样的女人,希望人们无条件地双膝下跪,对她们顶礼膜拜。征服她们真是无比欢快,——是个梦幻中的女人!⋯⋯对任何人都妒忌心切!啊!我其实更愿意在你们那里,在昂古莱默,在火药厂附近,完全神志清醒,完全宁静祥和,谛听风车旋转,饱餐松露块菌,和你们一起欢笑,一起闲聊,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我的生命。”
巴尔扎克现在有一段时间停止他的行吟爱情诗人的差使,离开巴黎和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其原因显然要世俗得多,平庸得多,远不是出于内心的真知灼见。那种财务方面的灾难,像夏日雷阵雨的降临一样有规律,这时在他头上乌云密布,突然降下。巴尔扎克和米达斯①相反,手触及的一切,不是变成黄金,而是变成债务。他每次爱上一个女子,或者出门旅行一次,或者搞次投机买卖,总要招致物质上的灾祸。他的预算中收支平衡始终摇摆不定。他从工作中扣除的时间,在他本来就已经遭到破坏的财政状况中,就增加一笔负数。许多夜晚,他不是坐在书桌旁工作,而是在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的沙龙里浪费光阴,还有上剧院看戏的夜晚,在意大利剧院订的包厢,合在一起,相当于两本没有写出来的长篇小说。一方面减掉这些收入,另一方面支出却惊人地增加。他想作为一个高雅时髦、有着贵族气派的求婚者出现,这个不幸的念头使他债台高筑。单单他前往卡斯特拉纳府邸去乘坐的那辆华丽马车前面套的两匹马,就吃掉了九百法郎的燕麦,家里雇佣三个仆人,簇新的衣裳,整个讲究排场、阔气非凡的生活方式,对于本来窘困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没有支付的账单,到期的汇票,每天如期传来,就像先前送来的校样,债主们早已不来光顾,而是官厅的差役,执法的法警,前来包围卡西尼大街。既然只有一件事可以拯救巴尔扎克,那就是工作,而要工作,就需要安宁,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那便是出逃,逃离巴黎,逃离爱情,逃避债主,逃到找不到他、够不着他的地方。
不言而喻,巴尔扎克手头在写的这部作品,早已预先卖掉。旅行前一天他还签订了两个合同,提取了一千五百法郎,充当今后几个月的零花钱。但是临出发,那一千四百法郎就被从他手里抢走,最后只好带着一百二十个法郎逃进邮车;邮车把他带往萨歇,那里已经安排好他的住处,在他朋友马尔哥纳夫妇家里,他没有任何需要偿还的款项,整个白天加上半个夜晚,他都呆在他的房里写作,只在吃饭的时候出现一两个钟头。他在这里静坐不动,并不能阻止他在巴黎的那个排场奢华的家务继续撑着,总得有人打理,减少开销,和债主们争吵不休,对供应商百般安抚。巴尔扎克知道只有一个人可以胜任这件差使,此人自己也是一个顽强难缠的女人,那就是他的母亲。几年来他一直设法摆脱母亲的保护,母亲的厉行节俭和精于经商,曾经毁了儿子的青少年时代。如今这位大名鼎鼎的伟大作家,不得不谦卑地求助于他节约成性、精明干练的母亲。
傲慢偏执、桀骜不驯的儿子向她投降,对于老母亲是一大胜利。她于是勇气十足、干劲充沛地捍卫那失去的岗位。她压缩家政开支,解雇多余的佣人,和供应商、和执法法警展开斗争,卖掉豪华马车和大嚼马料的马匹。她一个苏一个苏、一个法郎一个法郎地精打细算,设法挽救她儿子由于愚蠢的恋爱和假扮大人物的瘾头而搞得乱七八糟的财政状态。但是即便是她老人家,不久也抵挡不住越来越像暴风雨般蜂拥而至的债主们。房租还没付清,房主要扣押家具。单单面包师傅便出示一份尚未结清的明细账目,高达七百法郎——简直无法理解,一个单身汉竟然会吃掉那么多面包;每天都有在巴黎货币市场传来传去的其他汇票和借据须要兑现,老太太绝望地向儿子发出一封封信,而她儿子早已把书稿卖掉,现在正不得不赶写,根本不可能从出版商和报馆再捞到一个法郎。即使让巴尔扎克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地不停写作,也没法抵销这半年势利眼发作沐浴爱河让他花去的代价。巴尔扎克看到,文学救不了他。于是他又想到他旧日的灵丹妙药,与富家女子结婚——这对于一个据说正在热恋中的情人而言,的确是极端稀奇的念头。真是奇怪的心脑分裂,巴尔扎克早在春天,他正十分浪漫地对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爱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已十分合乎逻辑而又严肃认真地追求一位年轻的姑娘,德·特吕米伊小姐。父亲新近亡故,小姐刚好继承到一笔独自支配的财产。我们并不知晓是什么原因,巴尔扎克的追求遭到拒绝。既然这位富有的孤女摒弃了他,巴尔扎克又返回到他旧日的野心,迎娶一位“富孀”,使心灵和工作都得到安宁。山穷水尽之际,巴尔扎克不仅委托他的母亲,甚至也请求他的老友德·贝尔尼夫人,尽可能迅速地为他寻觅这样一位居孀的养老金领取者,使他免于蒙受第二次破产的羞辱。的确找到了这样一位富孀,一位窦布鲁克男爵夫人,夫人还对诗人奥诺雷·德·巴尔扎克的作品极为欣赏。于是策动了一次小小的阴谋诡计。夏天,金色的三桅快舰逼近萨歇,就在男爵夫人的庄园梅蕾靠岸。巴尔扎克已经准备好他那雄辩滔滔的各色武器,打算劫掠这珍贵的战利品。为了顺利攻占这颗居孀妇女脆弱的心,巴尔扎克把他的一些作品题上感情急切的献辞,寄到她在雅尔塞的另一座豪华富丽的府邸里去,也许这会促使男爵夫人终于更加焦躁难耐地想要认识这位有趣的青年男子。巴尔扎克一周三次打断自己的写作,从萨歇前往邻近的庄园进行侦察,看男爵夫人是否已经抵达。
不幸的是,这位富有的男爵夫人丝毫不想离开她在雅尔塞的豪华富丽的府邸。倘若她知道,巴尔扎克急于钟情于她的年金,她大概更加不会急于和他见面。她让巴尔扎克等啊等啊,火烧火燎的快信每天从巴黎寄来。他那羞涩的零花钱日益销蚀,这位急于结婚的诗人原有的一百二十个法郎,只剩下口袋里的几枚银币。他充其量还能在萨歇呆上一周两周,享受主人的好客精神,而不至于惹人厌烦。就这样他和救援者不期而遇的最后希望就此消逝。巴尔扎克走投无路,绝望之中几乎想到自我了断:
“倘若一个人的写作会有这样的忧愁,外加这些生意上的麻烦,那他恨不得结束自己的生命。”
读一读巴尔扎克在灾难深重的日子里写出的书信,大家可能会以为,艺术家处于这样一种精神错乱、心情绝望、凶险无比的境地,一定完全不可能进行写作或者至少不可能创作有代表性的作品。但是像巴尔扎克这样一个旷世奇才,所有合乎逻辑的结论全都失效,总是可能出现的事情没有出现,最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反而发生。巴尔扎克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真实的世界和一个想象的世界。在他身上,这两个世界似乎互相隔开,密不透风。创造者巴尔扎克这样就完全可以把自己与世隔绝,专心致志地进行写作,对于他外面的生活受到的狂风暴雨的袭击,他一无所知也毫无感觉;那个在幻想中生活的巴尔扎克凭着摇曳的烛光,正以飞快的速度一页一页地展开人物的命运,塑造人物的形象,完全不可能和汇票引起诉讼、家具遭到扣押的另一个奥诺雷·巴尔扎克等同起来。他丝毫不被他那公开的私人的同名人的情绪和绝望所感染,甚至正好相反。正因为他的外部环境令人绝望,他身上的艺术家却变得最为坚强。外部的困厄境地以神秘莫测的方式在他身上转化为加倍的专心致志。再也没有比他以下的自白更为真实可信的了:
“最佳灵感总是在我惊恐万状、困苦难挨之际,在我脑海里闪现。”
只有当巴尔扎克受到追逐,受到驱赶,遭到各方面围困之际,他便一头扎到工作中去,犹如一只被猎人穷追不舍的麋鹿猛地投入大江之中。只有当他不再理会生活之时,他便找到了自我。他本质中的这一最为内在的秘密,从来没有像在这个风狂雨骤、电闪雷鸣的夏天表现得更为透彻。因为他一方面给他那不可企及的公爵夫人发出情意绵绵的情书,每周三次出去朝圣,希冀等到那位富孀,每天把他行将花光的现金数来数去,母亲发来催款的十万火急的书信,向他劈头盖脸地击来。他耍弄着到期的汇票,延长兑款期限,劝慰他欠债未还的出版商,以难以令人置信的极端巧妙的手法,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地推迟他那不可避免的财政破产,家务崩溃,他那市民名誉的彻底丧失,另一方面,他身上的另一个巴尔扎克在这同一个月里,撰写了他内容最为深刻,思想最为丰富,野心最为明显的著作。他想用这部著作一举超越他自己以前创作的一切作品和他身边进行创作的其他一切作家的作品,那就是《路易·朗贝尔》。巴尔扎克想用这本书结束过去所有的作品,告别那个时髦的、时兴的作家,那个女人世界的宠儿。恰好在这时,市场景气,对他有利。他若写出一本情节紧张的爱情小说或者社会小说,定能轻易取得物质上的巨大成功,而这正好是他迫切需要的。可是他却着手撰写一本毫无指望获得广大读者青睐或者为他们理解的作品,这足以证明他结束往日完全出于真诚。正当书商和出版商热切地期待着他会写出一本瓦尔特·司各特或者詹姆斯·库柏风格的小说时,他却倾注全力写作一部纯精神的悲剧,试图把他塑造的这一知识分子的构想和拜伦的《曼弗雷德》和歌德的《浮士德》相并列。
巴尔扎克的这部小说要求极高,很难博得人们青睐,只有少数人赏识,在更高的意义上,这只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巴尔扎克用路易·朗贝尔的故事,反映他自己的青年时代、他最为深沉的野心和思想。他试图用这一形象涉及一个极不平凡的问题。他想表现一个完美的天才在苦行僧般的苦苦修行之中,把他的全部力量凝聚起来提高到极致,臻于最高紧张的状态之中,也就不再具有在尘世间生活的能力,思想极度充溢,过于丰富,最后必然会因为压力过大爆裂他脑子里骨质的容器。偏执狂的悲剧,在他的作品里演变了上百次,在这里推进到知识型激情的氛围之中——这个问题已经涉及到病理学的边缘。巴尔扎克揭示了天才和疯狂之间神秘的关系,在这点上他远远走在他这代人的前面。
在该书的开头几章,巴尔扎克的确通过路易·朗贝尔的发展,成功地描述了他自己天才的勃发,把这个想象出来的人物塑造得确实真实可信。巴尔扎克把他自己的尖端思想、《意志论》赋予这个人物,使得这部作品最终得以解释心理学和生理学神秘莫测地纠结在一起的诸多疑问,从而也解密了人的内在本质。路易·朗贝尔同样渴求“不可能之事物”,由于渴求知识的欲望过于强烈,遭到毁灭,有人把此书的构思和《浮士德》相提并论,并且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想与之争个高低,这并不言过其实。然而不幸的重大差别在于,歌德用他一生中六十年的岁月来创作《浮士德》,而巴尔扎克却被迫在六周之内就得把初稿提供给出版商哥色兰。于是他被迫狗尾续貂,勉强拼凑出一个粘土做成的无聊爱情故事,安装在主人公大理石的躯体之上,就只为了编出一个故事结尾。他匆匆忙忙地把主人公的哲学理论随心所欲地写到尾声,使得读者只能对此书一半表示赞赏,一半表示遗憾。这部作品比他任何哪一部作品都更加清楚地表现出了他拥有的可能性的尺度。作为一部艺术品,尽管此书看上去有个结尾,其实并未完成,但它依然是巴尔扎克之手绘制的最佳速写,在作品中表现出了他精神野心的顶峰。
七月底,巴尔扎克筋疲力尽,劳累过度,终于把他的《路易·朗贝尔》的手稿寄给巴黎的出版社,说是完稿,其实,尽管日后百般加工,永远是部未完成的作品,而且遭到了损坏。在萨歇度过的这六个星期虽然在艺术上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但是丝毫没有改变他麻烦的困境。富孀没有前来,在他的朋友处再呆下去,已不可能。这对高雅的老夫妇向他表示高雅的好客精神,巴尔扎克显然羞于向他们再乞求一点零花钱,这会暴露他可悲的处境。幸亏还有另外一个避难所时刻准备接纳他:他知道,他的忠实的伙伴卡罗夫妇会很高兴留他在他们家里住宿。他们自己也是穷光蛋,他在他们面前用不着装假,可以承认实情,这位远近闻名的大作家奥诺雷·巴尔扎克兜里已经没有足够的钱去让鞋匠掌鞋。他从巴黎动身时携带的一百二十个法郎,已经大大缩水,他都坐不起由萨歇府邸出发的邮车。为了节省使用剩下的这几枚钱币,这位当年拥有豪华马车和漂亮英国骏马的主人,在烈日暴晒之下,从萨歇府邸徒步走到图尔,到了图尔他才乘坐驿车前往昂古莱默,到达时已经囊空如洗。他到朋友家里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军营司令卡罗借三十法郎。
这两个朋友自己也经历过一些磨难,满怀同情地对巴尔扎克的怪异处境开怀大笑。他们竭尽友谊之所能,提供给巴尔扎克:一间安静的房间供他写作,晚上进行温馨欢快的闲聊。过了几个钟头,巴尔扎克和这些忠厚老实、心胸开阔的市民阶级的朋友在一起,又感到比和一切伯爵夫人和侯爵夫人在一起要幸福得多,以前每次都是这样。写作顺利流畅,直如行云流水。在这十分短暂的几天之内他写出了《被遗弃的女人》,几篇《都兰趣话》,改完《路易·朗贝尔》的校样。一切应该妙不可言,可是差不多每天早上都会从巴黎寄来一封母亲的信,问他要钱,要钱,一个劲地要钱。债主们已经抵挡不住,可是怎么去弄现在迫切需要的这几千法郎、上万法郎呢?向他并无资产的清贫朋友榨取三十法郎,他尚且犹豫再三,难以启齿,于是对于巴尔扎克而言,一个阴暗的时刻来临。他成功地逃脱了家庭对他的“管束”,才两三年。在这高奏凯歌的两三年里,他大吹法螺,到处炫耀,声称他将把母亲借给他的钱悉数归还。沉湎于成功的陶醉之中,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天才,他过的生活直如一个百万富翁。他仰仗他建立的高雅的关系,必要时指望娶一个有钱的寡妇或者一个怙恃俱失的富家孤女。现在他又得像浪子回头似的夜里悄悄地溜进家里的猪圈,卑躬屈膝地哀求家人的帮助。他,圣日耳曼区的宠儿,他,大名鼎鼎的诗人,一位公爵夫人的“仆从骑士”,不得不作为“可怜的孩子”,走投无路,前来求助的孩子苦苦哀求他的“亲爱的母亲”出面担保,无论如何给他筹集一万法郎,让他免遭公开破产的厄运。这关乎他的工作,关乎他的荣誉。
果然,奇迹出现;巴尔扎克太太找到她的一位老友德拉诺伊太太,请这位女友预支给她那已有悔过之意的败家子一万法郎。当然给这个饥肠辘辘的儿子送上这片面包,并没有少加盐和胡椒粉,训斥、责备在所难免。巴尔扎克只好低下他那天才横溢的脑袋,乖乖地服从家里严格的束缚,他必须答应立即停止他那奢华糜费的生活方式。这个获得恩赦的罪人发誓,从今以后放弃那些招致毁灭的怪异越轨的行为,过谦虚谨慎勤俭节约的市民生活,就像他在父母亲家里看到的那样,准时准点偿还一切债务,连同利息,抑或是利滚利的利息。

奇迹拯救了巴尔扎克。可是每当生活恢复秩序,他心里埋得更深的本能对他说,他需要混乱,需要困境连同新的杂乱无章。巴尔扎克只可能在火烧火燎的空气里呼吸,漫无尺度是唯一适合他的尺度。他那多血质的性格倾向于把一切恼人不快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那真是妙不可言。只要没有燃眉之急,职责对他而言就并不存在。冷静地想想,巴尔扎克很可能对自己说,通过这次贷款,他在财务上的亏空没有减轻一丝一毫,其实只不过是二三十笔欠供货商、汇票转换商、仆人和裁缝的紧急的小债务,转变成欠德拉诺伊太太的一笔一万法郎的新债而已,其它并无改变。可是巴尔扎克只感到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有所松动。他刚能呼吸,胸中又热血沸腾。只要忙着写《路易·朗贝尔》,财务危机卡着他的脖子,他根本无暇想到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心里已把这门亲事视为失利。现在,既然债主不再逼上门来,他又有兴致重新冒险押上最后一个赌注。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夏天的时候给他来过好几封信,邀请他到萨伏伊的爱克斯去探望她,陪同她和她叔叔德·菲茨—杰姆斯公爵前往意大利一同秋游。绝望的财务处境使巴尔扎克对这个诱人的念头想也不敢去细想。如今钱包里又有几枚金路易在叮当作响,这个诱惑再次变得难以抵挡。这次邀请巴尔扎克到阿纳西湖边,进入让—雅克·卢梭的氛围中去,到头来总不会只是一次客气的姿态,这样温馨的召唤可以忽视吗?巴尔扎克知道,这位公爵夫人其实“像一千只母猫一样淫荡”,也许只是在巴黎,由于害怕流言蜚语,再说熟人太多,所以才拒绝了他。这位圣日耳曼区的贵妇人,在天上人间般的大自然中,就不会更加自然地对待人之常情的渴望?《曼弗雷德》的作者诗人拜伦,不是在瑞士的湖泊之滨享受到他的幸福?为什么偏偏要让《路易·朗贝尔》的作者在那里享受不到幸福呢?
对于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来说,愿望很容易变成幻想,可是即使在一个艺术家的热情奔放、恣肆无拘的幻梦之中,那内心的观察员始终保持清醒。三种虚荣心在巴尔扎克心里交战:首先是他势利眼的虚荣心,其次是男人的野心,末了是男人的虚荣心。这个女人一而再地把他勾引到眼前,可又不让他触碰,归终非要把她征服不可;像他这样有价值的男人,虚荣心也不允许一个卖弄风情的时尚女子这样愚弄自己,宁可自己主动把她摒弃。一连几天,他都和茹尔玛·卡罗商量——这是他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他是否应该到爱克斯去。这个诚实的女朋友出于本能,或许也出于她对巴尔扎克的一种硬压下去的爱慕,憎恨这个出身贵族的竞争对手,茹尔玛从内心产生反感,想必对这举棋不定的作家在这次毫无希望的旅行之前发出过警告。茹尔玛一刻也不怀疑,这位圣日耳曼区的公爵夫人尽管在文学上对巴尔扎克赞赏不已,却不愿降尊纡贵,沾染上“平民的爱情”。可是她看到,在所有这些谈话过程中,巴尔扎克激情洋溢,焦躁难耐,只希望茹尔玛能使他下定决心应邀前往。茹尔玛于是心里也做出了决定。她不愿意引起怀疑,似乎她是出于心胸狭窄的妒忌心理,劝阻他去接受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得让巴尔扎克自己检验,但愿他的势利眼最终能受到一次必要的教训!于是茹尔玛最后对巴尔扎克说出了他一直想要听到的那一句话:您到爱克斯去吧!骰子就此掷下。八月二十二日,巴尔扎克登上了邮车。
巴尔扎克一生都没有失去老百姓的本色,他纯粹是农民的孙子,难以摆脱民间的习俗,非常原始地崇尚迷信。他相信护身符,始终戴着一枚刻着神秘的东方符号的幸运指环。每当他的人生做出重要决策的时候,这位名扬四海的伟大作家就会和巴黎的缝衣女一模一样,贼溜溜地爬上螺旋楼梯,到六层楼去找一个用纸牌占卜的女人,或者找一个算命的女人。巴尔扎克相信心灵感应术,相信秘密的信息和本能具有的警告力。倘若这一次巴尔扎克注意这种警示,他会一开头就中断前去爱克斯的行程。因为此行一开始就碰到一次意外事故。在中途一个休息站歇息时,当时已经长得相当肥硕的诗人从马车的驾驭台上爬下来,这时马匹又把车子拉动一下。巴尔扎克以全身的重量跌倒在地,一条腿在马车的踏蹬上拉了一个大口子,深及骨头。任何人这时都会中断这次旅行,调理他那伤势相当严重的伤口。可是障碍永远只会使巴尔扎克的意志力倍增;凑合着包扎一下伤口,他就平躺在车上,下令继续开车前往里昂,从里昂又驰向爱克斯。到了那里之后,他就拄着拐杖,艰难地拖着脚步往前走去。对于一个激情奔放的恋人,巴尔扎克可是摆出最为糟糕的姿势,到达了目的地。
公爵夫人关怀备至,十分周到地为巴尔扎克在那里准备了“一间美丽的小房间”,朝向湖面和远山。另外还按照巴尔扎克的愿望,房钱便宜到了极点,一天只消两个法郎。巴尔扎克一生迄今为止还从来没能这样清静无扰安逸舒适地工作过。热心的公爵夫人的这种周到的安排,同时也是谨慎的表现。巴尔扎克的房间并不在公爵夫人自己下榻的同一家旅馆里,而是相隔几条小巷。这样,巴尔扎克只可能进行社交性的访问,不可能作亲密的夜访。
因为巴尔扎克已明确提出条件,他只愿也只能在晚上和公爵夫人见面。按照他严格的规律,白天只能用来写作。他做出的唯一的让步乃是,他用来工作的十二小时,平素从午夜开始,现在为了公爵夫人的缘故,改到早上六点才开始。从日出之时起,他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旁,一直坐到晚上六点,鸡蛋和牛奶合起来十五个苏,作为唯一的食物,送到他的房里。等到这严格遵守不可动摇的十二小时过去之后,他才属于公爵夫人,可惜公爵夫人还一直不愿属于他。虽说公爵夫人向他表示了一切想象得到的友谊,只要巴尔扎克的腿伤尚未痊愈,公爵夫人就带着他一起乘车前往布尔热湖和夏特雷斯湖畔,宽厚地微笑着,耐心地倾听他白日说梦,诉说衷肠。在漫长的闲聊的夜晚,公爵夫人根据巴尔扎克的配方,给他调制咖啡,在赌场里,她把巴尔扎克介绍给她来自显贵家族的时髦朋友们,甚至允许他不叫她公开的名字昂里哀特,而叫她更为亲热的,只有最知己的朋友才叫的名字玛丽。但是她不允许巴尔扎克再更进一步。就在爱克斯,巴尔扎克把路易·朗贝尔的火热滚烫的情书改动一下,寄给公爵夫人。让她感到信中的每个字都是写给她的,这也无济于事。巴尔扎克急急忙忙地从巴黎订购了半打黄色的手套,一罐发油和一瓶葡萄牙香水寄来,这也于事无补。有时候巴尔扎克觉得公爵夫人默默地容忍他的某些亲热的表示,甚至挑动他做出这种表示。这似乎是公爵夫人的一种允诺:
“在她那无拘无束、表情丰富的目光里,在她甜美嗓音温婉柔媚的音调里,在她说话的优美高雅之中,表示出了各种萌芽状态的爱情的欢乐。她向人暗示,实际上有一个高雅的妓女藏在她的身上⋯⋯”
有一次在湖畔浪漫情调中散步时,巴尔扎克甚至还偷得一吻,或者恩准得到一吻。但是每当巴尔扎克要求得到爱情的最后证明,这个歌吟《被遗弃的女人》和《三十岁的女人》的行吟诗人想要让她以《都兰趣话》中的金币支付酬金时,他渴望得到的这个女人在最后关头又变成了公爵夫人。夏天眼看着就要过去,在浪漫的阿奈西湖畔,树上层叶尽染秋色,纷纷坠落,而这位新圣·普娄在他的哀洛伊丝①那里取得的进展并不比半年前在圣日耳曼区的卡斯台拉纳府邸清冷高爽的沙龙里取得的进展更多。
夏日过去,散步道上行人日益稀少,高贵人士束装待发。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也准备告别此地,但她并不打算返回巴黎,她要和她叔叔德·菲茨·杰姆斯公爵一起,先到意大利去游历几个月,去热那亚、罗马和那不勒斯。巴尔扎克应邀一路上陪同他们两位。巴尔扎克犹豫不决,他不会自我欺骗。他知道他这样无休无止徒劳无功地苦苦追求和为情而伤,会使自己陷入一个多么缺乏尊严的地位。我们从他给他朋友茹尔玛·卡罗信里的那种绝望声调可以看出他的困惑:“为什么你让我到爱克斯去?”然后:“一次意大利之游价钱昂贵,而且这一来耽误时间,二来乘坐邮车将要意味着丧失许多小时的工作和好些工作日,那么此行就加倍的费钱。”但是另一方面:此行可以使他大开眼界,充实头脑,游览罗马和那不勒斯,而且是和一个他深爱的聪明伶俐、时髦非凡的女人一起乘坐一位公爵的豪华马车同去游览,这对一个艺术家而言,是什么样的诱惑。巴尔扎克再一次抗拒了他内心的不祥预感,于是让步屈从,十月初开始了意大利之行。
日内瓦是南行的第一站,也是巴尔扎克的最后一站。在那里他和公爵夫人进行了一番争论,对此我们并不知道详情。巴尔扎克似乎向公爵夫人提出了一种最后通牒。这一次公爵夫人的断然拒绝想必使巴尔扎克受到侮辱。毫无疑问,她打中了巴尔扎克最为敏感的地方,极为残忍地伤害了他的男性或者人性的荣誉感和虚荣心。巴尔扎克就一口气闪电似的返回巴黎,满怀阴郁的愤怒和灼烈的羞辱,下定决心,要对这个把他愚弄了好几个月的女人进行报复。大概就在当时,他心里产生这样一个念头,要全然公开毫无保留地描写这个女人。巴尔扎克起先给这本(相当失败的)长篇小说《德·朗热公爵夫人》起的书名是《别碰斧头》——后来,使整个巴黎都知道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这事做得相当缺乏品味。出于政治的考量,双方还维持某种外表上的社交关系;巴尔扎克还做出骑士的姿态,把这本以公爵夫人作为描绘对象的长篇小说,首先朗读给真正的女主人公听,公爵夫人则以更加高雅的方式作答,允许巴尔扎克对她个人作出这张令人生厌的肖像。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选择了圣·伯夫充当她的另一位文学忏悔师和闲聊者,巴尔扎克坚定地表示:
“我对自己说:我不能一辈子把我的人生拴在女人的裙子上。我必须大胆地追随我的命运,把我的目光抬高一点,不要只停留在女人腰带的水平。”
就像一个孩子,不听大人百般警告,到处乱跑乱疯,碰到一块石头,跌了一跤,跌得皮开肉绽,满面羞惭地逃进母亲的怀抱。巴尔扎克从日内瓦回来,不去巴黎,直奔内姆尔投奔德·贝尔尼夫人。这次回来既表示忏悔,同时也意味着终结。巴尔扎克一直只是出于虚荣心渴望得到的女人,却精于算计或者由于冷漠,拒绝了他。他便从这个女人这里逃回到另一个女人身边。德·贝尔尼夫人,她为巴尔扎克牺牲了一切,献出了一切,献出了她的爱,她的忠告,把他置于万物之上,高于她的丈夫,她的孩子,高于公开的名誉。巴尔扎克从来也没有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她,他的初恋,曾经对他意味着什么,在他心里占有什么位置。此刻她仅仅是他的母亲般的女友;他从来也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觉到,他有多少事情全都亏得有她,他亏欠她太多。为了郑重其事地表示这份感激之情,他把他一辈子始终认为是他作品中最喜欢的一本书《路易·朗贝尔》献给夫人,在这本书的扉页题上这样一句献辞:“献给我现在的恋人和永久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