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传》第二十一章:第一次崩溃

1841年11月,德·韩斯基先生去世。巴尔扎克以他不可动摇的乐观主义,曾经希望,这位遗孀只在等待居丧之年结束,以便实现婚约。但是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过去,夫人一直拒绝巴尔扎克前来圣·彼得堡探访,夫人正在那里进行遗产诉讼。一年半过去,巴尔扎克不得不等到1843年夏天,夫人才对他的催逼让步。当然,形势对于夫人并不简单。像巴尔扎克这样的名人,遐迩闻名,不可能来到俄国而不引人注意。从女沙皇叶卡捷琳娜时候起,就没有一个真正享有世界声誉的法国作家到过这座涅瓦河畔的京城,巴尔扎克的到来必然会引起极大的轰动。他将受到人们仔细观察,夫人势必也会受到同样关注。她在极其显赫的社交圈子里出入,甚至受到过沙皇的接见,必然会谣言四起。倘若德·韩斯基先生健在,巴尔扎克来访可能会被外界解释为对他们全家进行一次友情访问,他将是男主人的客人。人们对他的造访无法作出任何令人怀疑的解释。而拜访遗孀则可能意味着一种正式的订婚。即使德·韩斯卡夫人像巴尔扎克一样迫切地希望结婚——事实却绝非如此——那么要实现这一可能性也并不取决于夫人自己做主。根据俄国有效的法律,必须沙皇批准才能和外国人结婚。如无特许,财产不许转移到国外。所以德·韩斯卡夫人并不像巴尔扎克梦想的那样独立,那样富有,或者像她在其他任何国家丧夫之后那样。她所拥有的,用句现代的话来说,只是那些“限制卢布”,她只能从非法的渠道弄到,然后带到法国去。再加上家族成员的阻力,她的家族,尤其是罗莎莉姨妈,并不把巴尔扎克视为天才,而是把他看成一个负债累累、道德败坏的男人,在巴黎和各式各样的女人过着轻浮放荡的生活,试图骗得这个富孀头脑发昏,借以改善他的糟糕透顶的财务状况。也许德·韩斯卡夫人拥有足够的决心来克服她的那些贵族亲戚的一切阻力,这点我们可并不知道。但是她还得顾虑她的尚未出阁的女儿,夫人爱女儿达到狂热的程度。女儿出生后,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女儿一天。夫人若攀上一门不般配的婚姻,不仅使她自己,也会使她女儿安娜伯爵小姐在俄国社会见不得人,毁掉这位伯爵小姐任何联姻的前景。
因此,德·韩斯卡夫人让巴尔扎克等了这么长时间,并不是出于恶意、冷淡和反感,就像人们经常错误解释的那样。相反,她居然允许巴尔扎克前往圣·彼得堡,此举非常勇敢,至少昭告天下,她有结婚的意图。但是对于巴尔扎克而言,这次旅行也是牺牲。在乘坐邮车旅行的时代,俄罗斯离开巴黎的距离,远比日本更为遥远。时间对于巴尔扎克而言,比对其他任何人都更是金钱;他和往常一样又没有筹到这笔旅费。他被迫推迟行期,把日期直往后排。巴尔扎克知道,他无论如何非和德·韩斯卡夫人亲自面谈不可,单靠书信无法使夫人改变主意。他必须亲自前去说服夫人,征服她,像当年在日内瓦那样。
巴尔扎克卖掉了手头现成的手稿,以及几部尚未完成的剧本。他赶快顺手就写完了《帕梅拉·吉罗》,希望在他回国时能看到此剧演出时给他的版税。1843年夏,巴尔扎克在敦刻尔克上船;7月17日,经过一次风浪不小的航程,抵达彼得堡。
巴尔扎克和德·韩斯卡夫人在库泰佐夫府邸的时髦沙龙里的重逢,想必殊为奇特。夫人下榻的这座府邸,座落在百万金元大街。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大约足足有八年之久,他们没有见过面。在这段时间里,巴尔扎克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稍稍胖了一些,头上添了几缕灰发,但是他的精神专注,一如以往。天性幻想的人,永葆青春。但是在一个女人的生活中,八年可含有很多变数。单看微型肖像画画家达芬拉①在维也纳给她作的画,已经显得并不年轻,是个人到中年的成熟女性。画家肯定为了客气,笔下留情,画上的女人毕竟是个七个孩子的母亲。倘若相信巴尔扎克的信件,那么夫人当然对他而言毫无改变,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年轻,更加美丽。经过长期分离,巴尔扎克的爱只是在情欲方面变得更加急迫不耐,更加疯狂冲动。
也许德·韩斯卡夫人希望,巴尔扎克若看到她不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幻想中的女人,而是一个已臻成熟年龄的现实中的女子,会打消他原来的计划。但是并非如此,巴尔扎克一个劲地催着结婚,已经制订了一切计划。他甚至带来了必要的介绍信,以便在法国领事面前完成婚礼。
但是德·韩斯卡夫人敷衍他,婚礼以后再议。她似乎并没有完全表示拒绝,显然只告诉巴尔扎克,只要她的女儿尚未完婚,她自己不能结婚。总算还是定了一个日子。再等一年,或者两年——不可能拖得更久。就像雅各追求拉结,现在巴尔扎克在追求德·韩斯卡夫人。第一个七年,巴尔扎克是等夫人的丈夫去世,现在开始第二个等待期,是等夫人的女儿找到丈夫。
对于这段彼圣得堡的日子,我们知道得不是很多。夏天,俄罗斯的贵族们都到乡间庄园避暑,城里的人都走空了。巴尔扎克似乎见到的东西不多,他一句话也没提及隐士卢及其藏画。显然他如痴如迷,只为一个目的而生存:最终征服他的情人,得到夫人的一句承诺后,他返回巴黎,这次是从陆路取道柏林回国。
十一月份,巴尔扎克又到巴黎。他这次回国和往常一样,又一头扎到漩涡之中。单单浪费四个月时间对于一个一生在和时间赛跑的人而言,已是一场灾难。一时又掀起轩然大波。在他出国期间,为他打理经济的母亲“又继续折磨我,活像一个真正的夏洛克”,他又一次把他的赌注全都押在一张牌上。这个不可改悔的幻想家认为,他的剧本《帕梅拉·吉罗》在他离开巴黎期间,在为他挣钱;每天都会有这么多进账,相当于他在俄国一个礼拜的花销;回家之后,他就可以好好休息。可是还在旅途之中,他就听说,此剧也遭到失败。这个剧本并不像《伏脱冷》那样平庸乏味,也比《基诺拉的智谋》更加生动、真实。但是巴黎的新闻记者不能原谅巴尔扎克对巴黎新闻界的腐化堕落所作的抨击。他们对此剧在欢乐剧院的演出发动猛烈攻击,使得该剧不得不停止上演。
所有的人都反对巴尔扎克。他进行投机买下的北岸铁路公司的股票(我们不清楚,他是用什么钱购买的),股价大跌。“花园居”的地产遭到清算,使人忧虑。他竞选法兰西学院,遭到失败。他又险些面临全线崩溃。他不得不通宵达旦地写作,来购买每一次自由的呼吸。
但是对他不幸的事,对我们却是幸运。既然戏剧失利,这个为“热闹戏剧”奋力作战的战士,经受了舞台上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被迫重新回来写作长篇小说。他只好重新创作他的主要作品《人间喜剧》。现在,巴尔扎克以迅疾的速度一卷又一卷地推出。首先是修改后的新版《私人生活场景》和《巴黎生活场景》。他和报纸杂志谈判,签订合同,出版《农民》,此书将成为他的主要著作之一。巴尔扎克写作这部小说已经几年,但是计划时间拖得太长,总有难以完卷的危险。巴尔扎克已经计算出来,这本书将给他带来多少收益:在《新闻报》上初次发表可得一万四千法郎(这是他迄今为止得到的最高报纸稿酬,每行字六十生丁);然后作为书本出版,又是一万两千法郎,合在一起是两万六千法郎。《新闻报》已为登载此书作出预告,他也大约写了八万行字。突然一切告停。巴尔扎克写不下去了。轮子转得太快。即便是巴尔扎克拥有的无比强大的工作精力也达到了极限;他的旺盛的活力经不起长年累月地乱砍乱伐。
力量枯竭缓缓开始。树干还依然挺立,伟岸壮观,还依然结出丰盈的果实,依然还年复一年地长出新的茂盛的树叶。但是蛀虫已在啃啮核心,啃啮心脏。巴尔扎克日益经常地抱怨自己健康状况不如从前。1844年4月他写道:
“我陷入了一个不可阻挡的令人惬意的沉睡时期。我的天性不想再干了。它彻底休息。它对咖啡已经没有反应。我灌下去大量的咖啡,想写完《莫黛斯特·米尼翁》,可是我就像喝的是白水一样。我三点醒来,马上又睡着。八点进早餐,感到还想继续睡觉,于是我又倒头就睡。”
巴尔扎克脸上感到抽动,浮肿,头痛,眼睛神经性地眨个不停。他开始怀疑,是否有力气写作《农民》的第二部分。
“我进入了一个可怕的神经性疼痛的阶段,毫无节制地饮用咖啡引起了胃痛。我得彻头彻尾地好好休息一下。这种从未有过的可怕的疼痛,现在折磨了我已经整整三天。第一次发作时,我认为这仅仅是一个偶然现象!⋯⋯唉,我实在难以形容地疲倦。今天早上我粗略地估计了一下,最近两年写的东西:四卷《人间喜剧》。从今天起,今后二十天或者再多几天,我什么事也干不了,只好坐上邮车,驱车离去。”
他又写道:
“现在我筋疲力尽,就像雅各①跟天使搏斗之后一样。我必须写的六卷书放在我面前,或许还不止六卷!整个法兰西把眼睛和耳朵都对着这部作品。旅行者和书店的报告,我收到的信件,都异口同声地表示了这点。《新闻报》增加了五千订户。大家都等着我,——而我感到自己像只空空如也的口袋。”
但是不仅肉体疲劳,灵魂也累够了。“渴望休息”,终于休息一下,生活一下,终于得摆脱永恒的奴役。他感到,只有德·韩斯卡夫人可以拯救他,只有在夫人那里,他的生活才能有条有理:
“有些时候,由于期待,简直丧失了理智,我就处于这样的状况之中。我的整个一生都这样紧张地向着这个目标努力,我觉得内心就像粉粹了一般。”
他对文学几乎不再感兴趣,他的思想已经不在他的作品上,因此他写得很糟。他不再梦想陌生的人物形象,而是梦想着构筑他自己的生活。
“1846年我们将拥有巴黎最令人心醉神迷的房子之一,我不会再有一个苏的债务。相反,我通过《人间喜剧》的写作,渐渐挣得五十万法郎,而这件事情的统计数字还没有计算在内。结果也许会有这个数字。因此,我美丽的夫人,我也是一个拥有百万家财的结婚对象。倘若我不死,这数目字还会更多。倘若我,像您说的,娶了您并不是娶了一个穷丫头,那么您嫁给我,也不是嫁给一个穷小子。我们两个将成为两个迷人的老头子老太太,就像西斯蒙蒂和他老婆那样,只有对于比较长寿的那个人将是不幸。对他而言,生活将是无比痛苦。”
我们暂时还在1844年,一道希望之光当然又显现出来。德·韩斯卡夫人决定,离开她那乌克兰蛮荒之地来到德累斯顿。她的女儿,安娜伯爵小姐在七月份和一个位富有的贵族乔治·姆尼斯彻希订婚,——这一来,永远信心十足的巴尔扎克以为这下每个障碍都已去掉,雅各把拉结带回家去的时间终于来到。可是结果又大失所望。德·韩斯卡夫人虽然在十二月前往德累斯顿,只是为了和她女儿及未来的女婿在那里过冬。巴尔扎克请求允许他在那里拜访夫人,完全徒劳。莫非夫人害怕巴尔扎克可能在那里会遇到俄罗斯的社交界,或者她的亲戚?巴尔扎克和她做伴,她从生理上感到不快?还是她根本想要推掉婚礼?谁也不知道。反正她不让巴尔扎克前去。巴尔扎克这时从夫人那里得到的唯一信号是件不愉快的事情。
她自己没去见巴尔扎克,而是派她的伴娘昂里埃特·波累尔,当年负责通信的“里蕾特”去找巴尔扎克。波累尔突然宣布,她要离开韩斯基家,进修道院去。对于一个瑞士的卡尔文教徒②,这可是令人惊讶的决定,显然这里有些蹊跷。德·韩斯基先生的去世似乎对她是个沉重的打击,也许是因为这个不复年轻的老处女曾和德·韩斯基先生有染,或者因为她在夫人通奸事上充当了帮手而感到有罪,反正她和德·韩斯卡夫人之间出现某种紧张关系,逐渐发展成暗暗的仇恨情绪。从前的心腹现在变成仇人,在巴尔扎克的小说《贝姨》中具有这位老处女的某些特点。《贝姨》的模特儿一部分是她。反正她作为夫人“心腹”的角色已经到头。人们已不再需要她。现在关照这个变得歇斯底里的老姑娘的任务落在巴尔扎克身上。他得非常体贴地对付波累尔,巴尔扎克觉得对她负有责任,又受到德·韩斯卡夫人的委托,为波累尔小姐改宗天主教办好一切必要的手续。巴尔扎克花费时间拜访天主教的高级神职人员,又前往一切可以考虑的修道院,最后把事情全都办妥,并且亲自参加了波累尔小姐穿上修女长袍的仪式。这一来,《陌生女人》这部长篇小说的开头几章的最后一个知情人也就此消失。
1845年春终于传来消息,德·韩斯卡夫人愿意见他。巴尔扎克立即把手稿扔进抽屉,也不在乎成千上万个读者正等待着阅读续篇,也不管已经向他付了稿酬的编辑部对他不守信用恼怒不已。文学已经不放在他心上。他的人生小说在召唤他。他已经干得够多的了;他要求休息和安静。想必在他心里对于这种脑力劳动的永恒催逼,对商务上的各种卑劣行径、债务和付账日期已经无限厌恶。他像一个奴隶,砸烂了他的枷锁,逃之夭夭,根本不顾他身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让母亲去和那些债主搏斗,主编吉拉尔丹爱怎么对付那些订户都行,法兰西学院的那些先生们,让他在等候室里干等,那就让他们自己永远等下去吧。他现在只想生活,像其他人一样地生活!
德累斯顿的日子过得如何,我们知道得不是很多,因为缺少了巴尔扎克的信件,巴尔扎克现在每天和德·韩斯卡夫人厮守在一起。我们感到,这想必是一段情绪欢快、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巴尔扎克和夫人全家相处得非常融洽。伯爵小姐年轻的未婚夫姆尼斯彻希伯爵,并不特别聪明,或者很有分寸;他有一点傻里傻气,热衷于收集昆虫。但是他脾气很好。他的未婚妻安娜伯爵小姐是个无足轻重、耽于享乐的女孩。他们大家都爱放声大笑,都想玩得痛快。可以想象,巴尔扎克在他们百无聊赖之中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他也开怀大笑,不搞写作;他也享受轻松愉快的生活。他想起在巴黎看过一出喜剧,他称他们这个小圈子是一群“爱开玩笑的人”。他们就像一个戏班子,到处乱跑,只不过他们不公开演戏,而是让世上的人演戏给他们看。
因为在德累斯顿呆下去无事可做,他们就一起旅行到康斯塔特,到卡尔斯莫尼,到斯特拉斯堡。巴尔扎克对这个家庭影响很大,他能说服德·韩斯卡夫人也到巴黎去巡回演出一番。当然需要隐姓埋名。照理,俄罗斯臣民禁止前往巴黎,沙皇不允许他的臣民呆在革命浪潮汹涌澎湃的法兰西。但是巴尔扎克是个善于消除这类困难的大师。德·韩斯卡夫人得到了一张旅行证,身份是巴尔扎克的妹妹。安娜伯爵小姐则成为他的侄女,名叫欧也妮。巴尔扎克给这一家子在巴黎巴斯大街租了一幢小房子,然后他就以难以形容的欢乐情绪陪伴他们观赏巴黎。谁能扮演一个像他这样的导游来陪人游览巴黎呢?他又介绍又解释,又享受巴黎,活像一个外国观光者。八月份他们一同驱车前往枫丹白露、奥尔良、布尔日。他向他们介绍他的故乡图尔,然后前往鹿特丹、海牙、安特卫普和布鲁塞尔。在那里稍事休息,乔治·姆尼斯彻希负责陪伴两位女士,巴尔扎克则返回巴黎。可是到九月份,他又赶到巴登—巴登,和他们一起呆了两个礼拜,然后这一群“爱开玩笑的人”就毫不在意地取道前往意大利。他们从夏龙乘船前往里昂,然后前往阿维尼翁。十月底他们到达马赛,然后径直前往那不勒斯。他的旧梦,和一个情人游览意大利,终于得到实现。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拒绝给他的恩宠,现在由尔采乌斯卡伯爵小姐赠送给他。
在整个旅途中,巴尔扎克一个字也没写。这位平素坐在书桌旁工作十六个小时的作家,现在连信也不写。对他而言,没有朋友,没有出版商或者编辑,也没有债务,只有这个女人,只有自由。《人间喜剧》已被遗忘,能否永垂不朽他已全不在乎。根据他那漫无节制的天性,想必毫无节制地享受了一番。这个人十年来只是支出,只是倒出自己的一切,没有一个凡人比他付出更多,如今他又拼命汲取,储积力量。幸运的人沉默不语。巴尔扎克属于那种只在苦难之中才进行创作的艺术家。
那么债务和他承担的职责呢?这上面突然罩上了一层面纱。好好计算一下(谁也无法完全穿透巴尔扎克账目的迷宫),这次旅行的全部花销,不是用的巴尔扎克的钱。看来在当时,这两个情人之间已经开始有某种财产共有的安排。德·韩斯卡夫人还没决定和巴尔扎克结婚,但她准备在最终决定结婚之前,和巴尔扎克一起共度他们的生活,共同分担他们的命运,共同支配他们的钱财。巴尔扎克这个天才,感觉方式是资产阶级的,而夫人,这位贵族女子,感觉方式要更加自由。她觉得和巴尔扎克、和女儿、和未来的女婿一同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美妙无比。也许她害怕的只有一点:不得不和巴尔扎克单独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