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传》第二十二章:收藏家巴尔扎克

倘若把巴尔扎克在1845年和1846年的书信遮掉他的签名,让一个毫不知情的普通读者阅读,问他这些信件的作者操什么职业,有什么内在的爱好,此人肯定会回答:这是一个古董商或者绘画收藏家,也可能是个地产投机商或者房产经纪人。反正他不会猜是个长篇小说的作家。事实上,在这段时间巴尔扎克心里想得更多的不是完成《人间喜剧》,而是房子。他要用他未来的太太将要得到的遗产和他自己写作所得的稿酬为他太太建造房子。希望,对于这个极端不可救药的幻想家而言,永远是已经肯定的事情。所以他这次也是把车套在马的前面,或者不如说,把空车套在马匹该站的空位子上。1845年巴尔扎克既不拥有一幢房子也不拥有可以建造一幢新房子的建筑工地,他更没有为新的府邸购买一个建筑工地的那笔钱。可是他已开始十分热心地在布置这幢根本还不存在的房子,一阵新的痴迷向他袭来:淘旧货的热狂。要让一位尔采乌斯卡小姐,一位王后的侄孙女居住的那幢房子,必须是个宝库,是个画廊,是个博物馆。这位了不起的幻想家,每两个月都要因为两三百个法郎而走进当铺,现在却着手要和卢浮宫、埃累米塔日(Eremitage)、乌菲齐宫和国王、皇帝们的宫殿并驾齐驱。他也要在他画廊的墙上挂他收藏的拉斐尔·圣齐奥、赛巴斯蒂安·德尔·彼翁博、凡·代克、华多、伦勃朗等各个时代的杰作。在他的沙龙里也得摆放着名贵的古代家具,精挑细选的中国和萨克逊的瓷器,奇妙已极的木制器具。他的房子应该是个梦幻天地,犹如阿拉丁的宫殿。
巴尔扎克没有必要的资本,怎么为他的房子弄到荷尔拜因或者丁托雷托的画作呢?非常简单:他在旧货商人或者小商人那里买下各式各样并不值钱的旧画,那些所谓的“碰巧买到的便宜货”,然后再把它们称之为荷尔拜因和丁托雷托的画作。他从母亲那里继承到的投机的嗜好,突然在这追寻古董的狩猎中爆发出来。不论他在哪里,他到每个城市都去旧货店淘宝,简直像是被磁铁吸引:他在这儿买个画框,在那儿买几张画;在这儿买花瓶,在那儿又买枝形烛台。巴尔扎克一天到晚在古董商那里淘个不停。货物来自那不勒斯、热那亚、德累斯顿、荷兰,他还来不及知道要运到哪里去,——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不清楚,他是否买得起这些货物,一箱箱的宝贝是为了未来的巴尔扎克府邸买下来的。不言而喻,他尽管是个天才,可是丝毫也不明白这些东西的实际价值。最渺小的商贩也比他高明,但是他像着了迷似地买个不停,就像一个热病患者,满眼尽是幻觉。巴尔扎克在购买时不断看见疯狂的赢利。他这个乞丐,这个永远债务缠身的人,在1846年估计自己已经拥有四五十万法郎。他给德·韩斯卡夫人的书信不断加入他新近交上好运的公告。
碰上德·韩斯卡夫人自己也并不是节约成性的女人,她和她的女儿也有购物癖。和平大街的珠宝商人把她们当作出色的买主。尤其在夫人身边摆满了那个世纪爱用的精致绝伦的化妆用品,上面镶嵌了大量珍贵的金饰。但是她还算算账,尽管算的只是大数目。她似乎以所谓的“噜噜宝藏”——从他们的通信得悉,“噜噜”是巴尔扎克的绰号——的名义提供了大约十万法郎给巴尔扎克支配,用来购买和装饰一幢房子。在巴尔扎克这里,基本思想始终是对的。他要布置一个住宅,为此购买一些古色古香的出色家具。倘若他善于等待,完全可以用德·韩斯卡夫人提供的这有限的十万法郎购买一幢漂亮的房子,把它布置得舒舒服服,甚至富丽堂皇。可是巴尔扎克等不及了,他停不下来。他从一个偶尔收购的顾客立刻变成了一个收藏家,变成了一个着了魔、发了疯的投机商人。巴尔扎克有权利说他自己作为诗人,可以和任何一个同时代的作家争个高低,那么,他作为名画采购家,要和国王们亲王们较量一番,并且进而表示,要在两三年内,而且是在几乎没有钱财的情况下,给自己布置一座卢浮宫,那就实在是愚不可及了。总有一条细若游丝的界限,介乎理性和愚蠢之间,贯穿他的一生。德·韩斯卡夫人有时也很忐忑不安,提醒巴尔扎克小心行事。巴尔扎克便以复杂的计算向夫人证明,他办事是多么聪明,他是多么会过日子,多么巧妙能干。有时候看到他这样一味地自我欺骗,实在看不下去。
不过,审视一下巴尔扎克的这些买卖,看看这位未来画廊的主人是如何赚钱的,还是非常逗乐的。譬如他买了一套供九个人进餐的“中国古瓷”的餐具,洋洋得意地写道:
“我花了三百法郎买了这套餐具,大仲马为这样一套餐具付了四千法郎。这餐具最少值六千法郎。”
过了一段时间,他当然只好有些羞愧地确认,这套中国瓷器实际上产自荷兰。
“这些餐具说是中国货,其实就像说我是中国人一样。”然后悲哀地补充了一句:“相信我,收集旧货可是一门学问。”
当然,这并不能阻止他快快活活地继续钻研这门艰深的学问。请看,他在1846年2月15日短短一天之中做成了多少出色的买卖:
“我到处瞎逛了三个钟头,买了不少东西。第一,买了一只黄色的茶杯(花了五个法郎,它起码值十个法郎,绝妙的手艺);第二,一只蓝色赛弗尔瓷器①的茶杯,帝政时代的产品,用来赠送给塔尔玛②的。色彩繁多,难以想象,连同一个花束,单单花束就值二十个金币(现价只是:二十法郎);第三,六把软椅,做工很讲究,简直富有王家气派。我将保留其中四把,另外两把改造成一张两人用的长沙发。简直金碧辉煌!这一来我们小客厅的家具差不多就齐全了(才花了二百四十法郎)。”
同一天,依然在淘旧货,他还找到了:
“两只赛弗尔产的花瓶——想必价值六百法郎(别告诉人家这个秘密:我才花了三十五个法郎就买到手了),这样的机会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人们对巴黎实在太不了解,有时间、有耐心,你可以在这儿找到一切,而且价格便宜。你要是看到我用五个法郎买到的这只黄色的帝王家的茶杯,你一定不会相信我。”
与此同时,巴尔扎克还为一个枝形吊灯讨价还价:
“这个枝形吊灯原来为德国皇帝所有,重二百磅,纯粹由青铜制成。单说青铜,每一公斤就值两法郎二十生丁。我只付了这枝形吊灯的金属价钱,就把它买下来了:我付了四百五十法郎——简直是白捡的。你住在这里将像女王一样,周围全是艺术珍品,价值连城,无比富丽堂皇,极端精巧帅气。而我们支付的全是投资的价码。”
因为他坚信,他是世界上出价最低的收购者:
“我希望你也承认,你的‘噜噜’是个多么出色的管理员、旅行家,是个多会精打细算的人。我淘遍了巴黎的一切角落。真正好的东西,在一天天涨价。”
有时候也会发生小小的不幸,居然连巴尔扎克也注意到了:
“找到了价值一百法郎的德·塞维尼夫人的一帧袖珍画像,路易十四时代的作品,你要这帧画吗?这可是个杰作。”
第二天他马上改口:“这帧袖珍画像糟糕透了。”幸好,巴尔扎克又另外交上了好运:
“我发现了你姑奶奶法国王后玛丽·莱辛斯卡的一幅肖像,极像出自科佩的手笔,反正出自他的工作室。我对我自己说,大狼,这幅画得弄到手。我只用了画框的价钱就把它买下来了。”
一周之后,巴尔扎克就已经知道,画家并非科佩,“只是”一个叫朗克莱特的人。幸亏单单这个画框,商家认为就值八十法郎,而他加上画一共只付了一百三十法郎。有时候,大家真要怀疑他的理智,他竟毫不迟疑地就这样信笔写道:
“有幅小型的风景画是吕斯达尔的作品,米维耶②羡慕我的纳多阿尔和我花了三百五十法郎买下的荷尔拜因的画。”
想一想,这同一个巴尔扎克同时在他的《邦斯舅舅》中描写了一幅荷尔拜因的名画价格惊人。我们不由得要问我们自己,难道巴尔扎克一次也没有想到过,这些犯傻的画商为什么把荷尔拜因的名画用三百法郎的价钱偏偏卖给他?但是他没有提这个问题。他做梦,他写作,他收购,在每一个街角都有一笔奇妙的买卖在等待着他。
“巴黎真是马路上铺满了这样的机会。”
这些妙不可言的买卖的反面,只有在卖画时才公然显露出来。在巴尔扎克的妻子去世之后,在特鲁阿饭店举行的拍卖会得出了残酷无情的结论,没有听说拍卖物中有什么荷尔拜因和吕斯达尔的作品。在任何收藏物中,都找不到一件多少值得一提的绘画,上面有“巴尔扎克藏品”这一标明出处的记号。他那最杰出的珍藏品拍卖的价钱,更是惨不忍睹。巴尔扎克自己没有经历这一惨败,但是在他生前,他有过一番经历,他那些佛罗伦萨的家具让他看到——或者应该让他看到,这些东西买进容易,卖出不知要艰难多少。其实巴尔扎克在“花园居”上投机时,就应该吸取了这一教训才是。他是用十万法郎把地皮买进,不得不以一万五千法郎把它抛出。
1843年12月21日,巴尔扎克在某一个古董商人那里看到了一张桌子和一个古老的五斗柜,很可能是典型的意大利生产的大路货。但是凭着幻想的目光,巴尔扎克当年曾在一家旧货店里把一只钟立即认准是“英国王后亨里哀特的钟”,现在他也以这种目光声称这些家具:
“这些奢华的家具来自一座宫殿。这是在佛罗伦萨为玛利亚·德·梅迪契打造的一张书桌和一口五斗柜,上面印着她的徽章。两件家具都是用纯粹的乌檀木做成的,镶嵌了珍珠贝母,式样具有富贵气派,做工精致绝伦,花纹巧夺天工。已故的索默拉尔②看见了一定会晕厥过去,我也深感意外。这样的东西理应属于卢浮宫的藏品。”
我们可以从一个典型的范例来确定,在巴尔扎克身上,本能和投机是密不可分地连在一起的。先是欢欣鼓舞,同时就产生做笔买卖的欲望。第一种本能还属于审美的范畴,甚至还有一点爱国主义的味道:
“这些藏品让我们想起梅迪契家族,想起那位保护过鲁本斯的王后。我们必须把它们从市民阶级的手里拯救出来!我将要写一篇二十页长的文章论述此事。”
与此同时他还补充道:
“从投机的立场看,这笔买卖可以赚到一千法郎。”
第二天,也就是12月22日,巴尔扎克以一千三百五十法郎买下了这两件家具(幸亏大部分款项是一年内支付)。他免费得到了一个新的幻想,比以往大多数的幻想更为荒谬:
“我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历史发现,明天我将更仔细地确认这些事实。只有五斗柜是属于玛利亚·德·梅迪契的,书桌上面有康契尼或者德·埃帕尔农公爵的徽章,书桌上的这个字母放在优美的花纹环绕之中。这证明玛利亚·德·梅迪契和她的这位或者另一位宠臣之间的亲昵关系。她把她的五斗柜馈赠给了这位宠臣;另外还叫人打造了一个书桌。昂克尔元帅——作为元帅他当然是个可笑的人物——另外还叫人在书桌上镶嵌珍珠贝母的火炮和其他战争的标志。”
这个幻想的故事只有以下这点是确实的,康契尼,日后的昂克尔元帅的确是玛利亚王后的宠臣。其他一切不言而喻全是小说中的佐料。可是对于巴尔扎克而言,一天之内买到与此有关的两件家具就更加珍贵。他也知道新的价钱,并且也已经瞩目一位买主:
“单单这口五斗柜,就值四千法郎。我将把它卖给国王,为了德·索默拉尔的博物馆。书桌留给我自己,我打算首先向王宫呈献我的五斗柜,因为它应该放进卢浮宫。”
这个根本没有实现的赢利在巴尔扎克的想象之中不言而喻,只是用来进行新的买卖,了不起的、轻而易举的买卖。
“倘若我用这口五斗柜从路易·菲力普那里捞到三千法郎,那我就非常高兴了:我这一来就赚了一千四百五十法郎,这是一小笔财产,用这笔钱我可以在旧货世界到处漫游,增加我们的宝藏!”
奇怪的是,德·韩斯卡夫人并不怎么相信这种买卖如何了不起,指责他的“家具傻劲”。巴尔扎克接着写信给她:
“我已委托人家把这两件著名的家具之一脱手卖掉,价钱是我买这两件东西加起来的总和。这样我就白捡了其中另一件。另外我还剩下一笔钱,可以支付一个烛台的价钱。”
作为聪明绝顶的商人,巴尔扎克试图在报纸上登出消息来促销这件家具:
“预料他们过些日子将在报上看到,我的发现将会掀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2月11日,在《消息报》上果然登出了巴尔扎克撰写的广告:
“我们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也是一个极为酷爱古董的专家,完全机缘凑巧,重新发现了一件具有最高历史价值的家具。这是用来装饰玛利亚·德·梅迪契卧室的一台五斗柜,这件家具是极为罕见、极端精彩的艺术品之一,纯粹由乌檀木制成⋯⋯”
但是看来国王对于他显赫高贵的前任拥有过的这件精品兴趣不大。最后有几个商人为报纸的广告所吸引走上门来,巴尔扎克已经欢呼起来:
“有个买主来到这里。他打算用一万法郎买下这两件佛罗伦萨的家具,然后以两万法郎卖给王室。他答应把一千法郎交给那个旧货商杜福尔作为回扣。我只想卖掉那口五斗柜。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甚至连古董商也跑来了。大家异口同声对这两件家具赞不绝口,热情极高。”
仔细观赏之后,买主和仰慕者又都缩了回去。到三月份还一直没有做成买卖。换任何人都会确认自己的失误,而巴尔扎克非但没有觉悟,反而耽于幻想,把价钱大大提高:
“这两件家具当中,我想保留的那件,现在留在我身边。这件家具怎么赞美都不为过。简直没法说,它是多么奇妙。我并不想把这两件家具中的任何一件最终都保留下来。我们最熟悉的古董商对这一件的估价为四万法郎。把这桌子修葺一新的细木匠认为,这张书桌值两万五千法郎。他说打造这张桌子,就至少足足花了三年手工活,上面镶嵌的这阿拉伯风格的花饰完全配得上拉斐尔的手笔。我想看看,伦敦的德·桑德兰德公爵,或者一位贵族院议员,或者某个罗伯特·比尔是不是会为此付给我三千英镑。那我就脱手这件家具,我就可以用这笔钱偿还我的债务。在这之前我还是把它留在我的住宅里。”
又过了一个月,这三千英镑当中,一个英镑也没露面。但是巴尔扎克并不放弃。他以令人敬佩的坚毅顽强的精神,想出了一个新的项目。他要在《家庭博物馆》上登出这两件“王室家具”的画片。报纸得支付给他五百法郎的版权费,两件家具现在就不值一千三百五十法郎,而只值八百五十法郎了。
可是春去夏来,夏天也已过去,报上一直没有登出家具的画片,买主也一个都没露面。十月份,一线希望出现:
“一件特大新闻!罗特希尔德对我的佛罗伦萨家具感兴趣了。他要来拜访我,无疑是为了观赏我家里的这两件家具。我将要价四万法郎。”
这就是说:尽管登了几种广告,一年之内,巴尔扎克未能从他收购的家具赚到他梦想得到的三千法郎。如今人家随口说了一句客气话,卖价就立即飙升到四万。从此不再听他说起罗特希尔德来访。可是有人谈到德·德封席尔公爵,巴尔扎克长叹一声:
“啊,要是这事能办成就好了!这将是个转折!”
可是不言而喻,这事也没办成。没有“转折”,也永远不会有转折。第二年,巴尔扎克和荷兰国王作了最后一次尝试。他在绝望之余,提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价钱:七万法郎,是他在巴黎可以达到的价格的十倍。他甚至动员他的朋友戈蒂叶来从事这笔买卖:
“我需要戈蒂叶写篇关于我这两件佛罗伦萨家具的小品文。我们只有八天时间把家具的画片做出来,我将把其中的复制件寄给荷兰国王。这一定会引起轰动!”
可是一点声息也没听到。巴尔扎克从未看见这两件王室的家具卖出七万,或者五万法郎,也没看见它们卖出五千法郎,只有死亡使他不致于听见在特鲁阿饭店拍卖的时候,这两件家具卖出的价钱是何等便宜。
家具和瓷器、箱子和柜子摞在一起,为了装饰他们今后的家。这些宝贝很不容易掩饰,因为债主们一如既往地对巴尔扎克紧追不舍。所以现在已经到了考虑用德·韩斯卡夫人的名义登记注册房子的时候了。这样,债主们就抓不到他了。在这件事上,巴尔扎克原来的出发点起先也比较谦逊、朴实。按照他的计划,他们两人将在巴黎过一种“极端简朴的生活”。当然,就是这个“极端简朴的生活”每年也得花上四万法郎。巴尔扎克说,再便宜就不行了。因为维克多·雨果每年花两万法郎,就过着“耗子一样的生活”。
对巴尔扎克而言,买幢房子不像别人那样,是购买一所可以居住的房屋。买东西对巴尔扎克来说,就是想做笔好买卖。
“拥有一幢房子的念头,我已经有了三年。我首先想到的是经济上的考量。买幢房子做笔好买卖——这不是一件自然不过的考量吗?”
于是巴尔扎克就到处物色,看见什么房子,他就记下价钱。在帕西买幢房子大概得花十万法郎。而实际上按照他的计算只消六万就行了。
“因为在帕西要修一条新路,为了绕过那座山,得花五十万。这条路将在我们山岩下十二英尺处沿山而行,政府将不得不买下其中一部分。为此,我们据说将得到一万法郎的补偿。另外,我们可以在弗兰克林大道卖掉值三万法郎的地皮。”
十二月,巴尔扎克在穆梭看地皮:
“我们肯定可以使我们的资本翻上一番。”
然后他在蒙巴尔纳斯大街找到了一幢房子:
“这幢房子将会像自己戴惯的手套一样完完全全地适合我们。”
但是有一件小事必须办好:“这房子需要局部拆除。”
这房子内部必须完全翻修重建。这大概得花十二万法郎,这笔开销可以很容易就找回来。办法是这样,把附近其它地皮也买下,这可以赚钱。这是巴尔扎克创业之初的老办法,办出版社他把印刷厂也买下,买印刷厂又把排字房买下。
春天,巴尔扎克的目光扫到乡下。在乡下生活,不仅完全不花钱,而且可以心安理得地静等地产增值:资本变成投资,净得利息,生活是多么简单啊!
“在沃伏雷有座葡萄山,将给我们带来全部生活费用。这座葡萄山充其量只消花上两万到两万五千法郎就能到手。”
不过,花这么多钱去买座葡萄山,该有多傻。在都兰不是可以买整幢府邸吗?还加上一些葡萄园和果树,还有些露台以及可以俯瞰卢阿河的旖旎风光。这一切不是也值二十万或者三十万法郎吗?巴尔扎克不花一文钱得到这一切,他仔细地算了笔账:
“你一定会高兴得直跳起来!蒙龚都庄园正在标价出售!三十年来我的梦想得以实现或者可能实现。”
充其量只需要付出两万现金作为首付,然后就把这地皮的一部分零敲碎打地卖掉;单单这个庄园的葡萄山——根据十年来的平均收益作出的最可靠的计算——就意味着资本的百分之五的利息。就是这些葡萄山,我们也可以很轻易地卖掉其中的两三公顷,换来四万到五万个法郎的现金。这样,全部收购价全都补了回来。信的末尾,巴尔扎克又抒情起来:
“你想起蒙龚都庄园来了吗?这幢美丽的小型府邸,有着两个小小的塔楼,在卢阿河上映出倒影!它俯瞰整个都兰地区⋯⋯”
一个旧日的同学在代巴尔扎克进行谈判。但是这个项目也许他依然嫌小,巴尔扎克坚决认为,只有十分宏伟的东西才真正便宜:
“小型的地产价钱高得毫无道理,因为有无数人都有小小的一笔财产。如果想做一笔大买卖,必须选择一个真正大型的对象。”
为什么不考虑圣—格拉齐安府邸呢?这座府邸属于德·居斯丁先生,他就在这事上破了产,就像巴尔扎克毁在花园居一样。
“圣—格拉齐安花掉他三十万法郎。他告诉过我,要是有人第一个要买⋯⋯他将以十五万法郎出让,最后他不得不白白送掉这庄园。”
德·居斯丁先生可不是巴尔扎克,他似乎还没有把他的庄园白白送人。
巴尔扎克只好继续寻觅,直到1846年秋天,他才最终找到了他想要的房子:幸运大街的波雄园亭。这房子建造于十八世纪。大革命前,属于富有的大房产主之一。王室的杯子、公侯的五斗柜和书桌,真正的荷尔拜因和吕斯达尔的画幅,几百磅重的枝形吊灯都将搬到那里去。那里将成为“巴尔扎克博物馆”,他的卢浮宫,他的艺术纪念碑,纪念从无到有,创造杰作。后来他的朋友戈蒂叶参观这幢房子时惊讶地说道,巴尔扎克想必真的在这期间成了百万富翁。巴尔扎克脸色阴沉地表示反对:
“不,我的朋友,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穷,所有这些富丽堂皇的东西,都不属于我。我只不过是这座府邸的门房和看守而已。”
出于谨慎起见,考虑到债主们,巴尔扎克起先依然还住在帕西那间简陋的斗室里。这幢朴素的房子,连同他的手稿——对于我们来说,才是真正的“巴尔扎克博物馆”,而不是波雄园亭里的那些地毯,难看的青铜器皿和枝形吊灯。人生的一条规则乃是,人们,包括那些最有天才的人士,往往不把他们的骄傲放在他们自己的成就上,而想用廉价得多、容易得多的东西来引起人们注意,受人称赞,受人尊重。收藏家巴尔扎克便是一个很有典型意义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