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传》第十一章:陌生女人
巴尔扎克现在终于清楚地看见,他面前有个无比壮观的任务。巴尔扎克没有估计错误,他知道“为了攀登欧洲文学的顶峰,攀登迄今为止,由拜伦、瓦尔特·司各特、歌德和霍夫曼雄踞的位子”,他的作品必须具有这样的规模,或者不如说,必须具有难以估量的规模。
经过巴尔扎克的估算,他起码要活到六十岁。在他面前还有差不多三十年的时间里,他不能虚度一年,一个月,一个礼拜,其实一天也不能虚度。他不得不连续不断地整夜整夜地在书桌旁打发光阴,一页一页地写,一卷一卷地写,没有娱乐或者安适的余地,即使最后债务偿清了,渴求得到的几十万法郎源源流来,他也没有时间享受它们。巴尔扎克知道,这样一项任务要求他放弃,其代价将是什么;他知道,他将不得不押上他的脑子,他的睡眠,他的力量,他整个的人生。但是他并不害怕,因为工作同时也是他的欢乐,这样不断地鼓起干劲,他才能充分意识到他的活力,享受这份活力。但是为了能够打赢这场战斗,他还需要一点:脚下要有一丁点安全。巴尔扎克恰好在现在,在他开始一项要求投入整个生命的事业之际,渴望得到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希望有个妻子,有幢房子,不再压抑全身热血的要求,不再为债务所催逼,不再非和出版商搏斗不可,不再乞求预支稿酬,不再把尚未定稿的作品预先出售。不再永远生活在匆忙赶写的状况之中,不再永远被人追赶,不再把精神力量的三分之一浪费在耍花招、施诡计、阻拦法警执法上面,而是把全部精力用来建造这座丰碑,“这座丰碑将由于它的宏伟壮观,材料的丰富而长存,而不是由于它建筑形式的美轮美奂。”
在外部生活上放松缓解,为了鼓起一切力量集中到作品上面。在现实世界中生活得平易简单,为了能够平静无忧地生活在自己创造的生活之中。为了完成他的任务,巴尔扎克旧日的愿望归终也必须实现:“一个女人和一笔财产”。
可是怎么去找这个会把一切都带到巴尔扎克生活中来的女人呢,既能平息他的性欲,偿还他的债务,保护他的工作,又能通过贵族出身和高雅举止使他那不可救药的攀龙附凤的势利眼得到满足?怎么找到这个女人,巴尔扎克每天工作十六小时,哪有时间去找?再说,巴尔扎克目光犀利,不会不知道,他在沙龙里凭着他那粗俗平民的外表,不登大雅的举止,和那些职业的时髦帅哥相比,马上就给比了下去。德·特吕米伊小姐拒绝了他,和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的一段恋情教育他,即使投入全部激情也无法使他变得魅力无限,打动夫人的芳心。他半是由于过于高傲,半是由于过于腼腆,没法为了劳神费时的追求而浪费无法补偿的时间。那么谁又会为他寻找一个女人呢?他的好心的女友德·贝尔尼夫人,尽管已经五十四岁,也不愿去遴选自己的继任。另一位出色的女友茹尔玛·卡罗——生活在外省寒酸小市民的圈子里,又怎么能去给他侦察出一位百万富婆,一位贵族女子?必须出现奇迹才行。巴尔扎克既无时间,又无勇气,也没有机会到处寻找。他梦寐以求的女人,必须来找他才行。
按照逻辑的思维,这事毫无指望,但是在巴尔扎克的生活中,恰好是不大可能的事情总会得到实现。女人们并不认识巴尔扎克,也许恰好因为她们并不认识他本人,而只是对于“她们的这位”诗人有着热情洋溢的种种浪漫的想象,她们纷纷写信给巴尔扎克。女人的书信一再寄来,有时甚至一天寄来两三封(其中有些信件还保留到现在)。写信给巴尔扎克的都是女性读者,永远是些好奇心切的女人,有时也会是些乐于冒险的女人。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并不是巴尔扎克唯一通过信使结识的女人。还有一批女人对巴尔扎克怀有缱绻柔情,她们大多数我们只知道名字,路易丝或者克莱尔或者玛丽,都是开头写了匿名信,接着便亲自到巴尔扎克家里登门拜访,其中有一位甚至还给巴尔扎克生了个私生子。但是除了这些短暂的露水恋情之外,是不是能有一次真正的爱情也用这种方式开始呢?
因此巴尔扎克分外仔细地阅读这些妇女来信。这些信件使他深切感到,他在女读者心里还是颇有分量,只要有一个声调、一行文字引起他的好奇心,他就详细作答,而他和最重要的同时代人通信时,也只是草草了事地随便写上几句而已。巴尔扎克这个人,牢牢地锁在书桌旁,书房里放下的窗帘成天挡住他的目光,他看不见城里,看不见外部世界。对他而言,来一封信就像一阵柔和的诱人花香吹进屋来。他读这种来信,比读评论文章和公开评价感情更为激荡。他身上发出一阵震颤,恰好是世上感情最缠绵最温柔的人,女人,对他身上发出的震颤最能接受。
有时候,工作紧迫,巴尔扎克就把这些书信放在一边,所以来自俄罗斯的那封信起先也搁在一边。这封用“Diis ignotis”(拉丁文:来自陌生群神)字样的纹章打上印封,用神秘兮兮的“L’Etrangère”(法文:陌生女人)一字签名的信,在决定命运的1832年2月28日寄到。这一天,巴尔扎克收到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的第一次邀请,让他到圣日耳曼区去拜访她。但是来自俄罗斯的这封信将决定巴尔扎克的整个一生。
这封来自俄罗斯的书信发出前的酝酿过程戏剧性强,异国情调浓烈。巴尔扎克若想给自己写一本浪漫的爱情小说,其开头部分的戏剧性未必会更强,异国情调未必会更浓。外部情况:沃尔西尼亚的一幢府邸,那种铺展很宽的贵族地主庄园里的主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原之中,因而更显得气势磅礴。附近没有城市,没有像样的村落,只有农奴们居住的低矮茅屋,四周全是田地,肥沃的乌克兰广袤丰产的田地。无边无际的森林,纵目远眺,不见尽头。所有这一切都属于富可敌国的俄罗斯—波兰伯爵文策斯拉夫·德·韩斯基男爵。
座落在这一片奴隶般穷困之中的主人府邸,装饰得极尽欧洲的奢华,陈列着珍贵的画幅,藏书丰富的图书室铺着东方的地毯,藏有英国的餐具、法国的家具、中国的瓷器;马厩里放着马车、雪橇和马匹,供出车或骑马出行所用。但是这支由农奴、仆人、雇工、马夫、厨师和家庭教师组成的浩浩荡荡的大军,无法保护德·韩斯基先生和他夫人埃维利娜,抵御那最为阴险狡诈的敌人,那蛰伏在偏僻荒原之中的百无聊赖。德·韩斯基先生,大约五十岁,身体不甚健康。和他的邻居们不同,他并非狂热的猎人,疯狂的赌徒,嗜酒如命的酒鬼。管理他的田庄并不费他多少事情,祖传的几百万家私该派什么用场,他反正也心里无数。便是他拥有的几千个“灵魂”也无法让他自己冷静的灵魂得到真正的欢欣。更加受罪的是他身边的夫人,德·韩斯卡夫人,曾经遐迩闻名的美丽的尔采乌斯卡伯爵小姐。夫人也因为与世隔绝,得不到任何启迪,断绝一切精神交往而倍感痛苦。夫人的娘家是波兰最显赫的贵族之一,受娘家影响,谈论文化已经成为她生活的必需。她会说法文、英文和德文,喜爱文学。她的兴趣是西方世界的兴趣。唉,西方是如此遥远。
但是在维尔肖夫尼亚,方圆几百里内,没有人可以提供精神启迪,进行友好交往。邻近的地主们都是些不尚精神不学无术之辈。德·韩斯卡夫人作为伴娘带过来的穷亲戚,塞维琳娜和德尼丝·维勒沁斯卡,也讲不出什么新鲜知识。府邸面积太大,沉浸在孤寂之中。一年有六个月之久,为白皑皑的冰雪覆盖,没有客人来访。春天,驱车前往基辅去参加一次舞会。也许每隔三四年到莫斯科或者彼得堡去出游一次,其余时间日复一日,空洞荒凉,日子过得越来越无味。光阴虚度,难以追回。埃娃·德·韩斯卡比丈夫年轻约二十五岁,给丈夫在十一年或十二年里生了七个孩子——根据另一份报告,生了五个孩子。除了一个女儿,其余几个孩子全都夭折,她不可能为她未老先衰的丈夫再生一男半女。夫人自己年已三十,长得仪态端庄,讨人喜欢,只是已经有点发福。可是不久就要年老色衰,人生流逝,而她自己对人生还未领略多少。
冬天,外面白雪飞舞,冰天雪地。夏日,田野延伸,无边无际,无聊情绪笼罩整个府邸。每周发生的唯一事件乃是邮件送来。当时还没有铁路。每隔八天,从传说中的“西方”传来的珍贵货物,便用雪橇或者马车从贝尔狄谢夫运来。接下来过的可是什么样的日子啊!韩斯基夫妇是有钱人,他们订阅了俄国书报检查允许的外国报纸;尤其是巴黎保守的《每日报》(《Quo—tidienne》)和法国现有的一些文学刊物。另外,出版商还定期把一切重要的新书给他们寄来。遥远的距离总会提高已发生的事件的分量;同样的报纸,巴黎只漫不经心地瞟上一眼,而在这里,在这文明世界的尽头,却被他们非常专注地从第一个字母一直读到最后一个字母,每本书也是这样。没有一家巴黎报纸会像这狭小至极的家庭圈子,对新出的书籍进行这样详尽的评论。晚上,德·韩斯卡夫人和她的两个侄女,以及她女儿的瑞士家庭教师昂里埃特·波累尔坐在一起,对她们最近读到的书籍交换看法。有时候——并不经常——德·韩斯基先生,或者德·韩斯卡夫人的弟弟亚当·尔采乌斯基恰好前来做客,也会参加讨论。讨论时涉及正反两个方面,在遥远的神话般的城市巴黎发生的“每一桩小事”,都会提升为具有激情色彩的事件。他们谈论演员、诗人、政治家,梦想着这些人物,犹如梦想着不可企及的天神。在这与世隔绝的府邸里,荣誉并非只是一口气,而是一种神性人物的反光。在这里提到一位诗人的时候,人们还满怀敬畏之情。
1831年,在这样一个漫长的冬日夜晚,讨论进行得热火朝天,争论的对象是巴黎文坛上初露头角的一位新秀,一位名叫奥诺雷·德·巴尔扎克的新锐作家。一年来他使大家都屏住呼吸,尤其是妇女们对他热情洋溢,同时又对他非常生气。《私人生活场景》是本多么了不起的书啊!从来没有诗人这样深刻地了解女人的心灵。对于被遗弃的女人,对于受侮辱的女人,对于遭到摒弃的女人,他怀着多么温柔的感情;对于这些女人的错误和弱点,他又是多么体贴,多么感人!可是就是这个感情这样温柔、这样富有同情心的人同时又会写出《婚姻生理学》这样一本冷漠嘲弄、玩世不恭、令人憎恶的书,这能够想象得到吗?再说这本新的长篇小说《驴皮记》!这本小说很了不起,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是这本书的主人公,这位可爱的年轻诗人,为鲍琳娜这样一个高贵的少女所爱,却会因为一个心肠冷酷、卖弄风情的时髦女子的缘故而抛弃了她。他怎么会对费多拉伯爵夫人这样一个值得鄙夷的女人如此俯首贴耳?不行,这样一个诗人,像德·巴尔扎克先生这样的天才应该对女人有更加深刻的理解才对,他只该阐述高贵的灵魂,不该滥用他的天才去描写这样一些伯爵夫人,或者甚至描写那些伤风败俗、放荡不羁的酒鬼们!多么可惜啊!他不能忠于他自己的良知!唉,总得有个什么人好好的把我们的想法彻彻底底地说给他听啊!
于是,这个小圈子里有人提出建议,为什么我们自己不告诉他呢!我们就写封信寄给德·巴尔扎克先生好了!女士们大吃一惊,或者大笑起来。不行,这可不行!要是德·韩斯基先生听说他太太埃维利娜·韩斯卡夫人,一位尔采乌斯卡伯爵小姐,给一个纯粹素昧平生的先生写信,他会说什么?可不能把他的姓氏牵扯进去,丢了他的面子。那位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先生想必是个相当年轻的男人,一个写出《婚姻生理学》的伤风败俗之辈,是断断信不过的。谁知道,这样一个巴黎人拿到这样一封信会怎么折腾!所有这些估计和担忧只能使这个冒险事件变得更加刺激,最后做出决定,大家共同写封信寄给巴黎的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先生。这位神秘莫测的先生时而对女人大肆赞扬,时而又跟她们大开玩笑。干吗我们自己不能跟他神秘化一番?于是大家一起炮制一封信,可要写得非常浪漫,非常充满感情,非常激情昂扬,加上大量溢美之词,使之味道甜美,完全是个云遮雾罩的哑谜,让他好好地挖空心思来参透参透吧。不言而喻,德·韩斯卡夫人不会签上自己的名字,甚至都不会亲手写这封信,不是她弟弟便是家庭女教师昂里埃特·波累尔小姐把她的信抄写了一遍。为了让这个奥秘对于德·巴尔扎克先生变得更加神秘起见,他们用刻着拉丁文“陌生群神”字样的印章把这封信封好,得让他知道,他受到“陌生群神”的尊敬,提醒他别忘了他真正的自我,而不是由一个尘世间的、非常世俗的已婚妇女德·韩斯卡夫人所尊敬和提醒。
非常遗憾,这封信我们没有得到。我们只能从她们以后写的一封信进行类推,设想这第一封信的大概内容。以后写的那封信没有被烧毁,也是那个时期的产物,当时德·韩斯卡夫人还和她同桌的朋友开玩笑似的,一同撰写“陌生女人”的书简,让她的家庭女教师波累尔小姐抄写在纸上。等到她和巴尔扎克的通信动了真情,德·韩斯卡夫人肯定就不会在信里添加进去下面这样的句子:
“在我阅读您的作品时,我就把我自己和您、和您的天才打成一片。您的心灵在我面前照耀得光彩夺目,我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您。”
或者:
“我觉得您的天才无比崇高——,可它应该像天神一样。”
或者:
“您用寥寥数语就描述了我的性格。我赞赏您的天才,尊敬您的心灵,我愿意成为您的妹妹。”
这些信件的每句话都是用同样语气写成,坐在圆桌旁的人碰到每个写得成功的词句都会大声喝彩。那封匿名的第一封信也是用的这种语气,也许那个遥远的激情如炽的女性崇拜者在远方写出的神秘莫测的东西,甚至更加诱人,更加成功。因为这篇由真诚赞赏、故弄玄虚和娇纵脾气汇成的杂拌经历了曲折崎岖的绕道,于1832年2月26日通过出版商哥斯兰的地址寄到巴尔扎克手里时,此信完完全全达到了它的目的,那就是使巴尔扎克受到刺激,把他攫住,使他困惑。平时出自女性之手的情致缠绵的书信,对他已经不是了不起的事件。但是那些信一向只是来自他周边的生活圈子,来自巴黎,大不了来自外省。一封来自乌克兰的信对于当时一位作家而言,远比今天从波利尼西亚来的书信更加引人注意。巴尔扎克从这当年难以估量的远方,骄傲地感到他年轻的声誉驾起翅膀飞了多远。他整天深锁书斋,迄今为止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外国也已开始阅读他的作品,对他进行研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连歌德,这位传说中的老人会在魏玛跟爱克曼讨论《驴皮记》。这封热情洋溢的远方来鸿使他一下子意识到,他和他的作品已经冲进那个帝国,他的对手拿破仑却在那里兵败之后,被迫退出那个帝国。他已开始超越拿破仑,建立了一个世界统治,远比他的偶像建立的世界帝国更为持久牢固。再则:就像收到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的书信时那样,他这次也感觉到了那种使他陶醉的贵族气氛。不可能是一个小小的家庭教师,土里土气的市民家的姑娘。只有俄罗斯地位显赫的贵族小姐才会写出这样完美的法文,只有富豪之家才能这样奢侈,在那邮费高昂的日子里能源源不断地从巴黎订购新出版的每一本书。巴尔扎克时刻准备活跃起来的想象力,立即开始奔放激动地工作起来:写信人想必是个年轻女子,肯定是个美女,是位贵妇人,不,是位显赫的贵妇人。一小时后他的信念已经不可动摇,这位“陌生女人”并不仅仅是位伯爵夫人,而是一位侯爵夫人。沉浸在最初的陶醉之中,他立即向他的其他朋友报导了这封“出自俄国或者波兰公主天仙之手的书信”,把这封信拿给茹尔玛·卡罗看,肯定也给另外几个人看。
对公主们或者侯爵夫人们,巴尔扎克是从来不会收信不回的。毫无疑问,他一时来劲,马上就会回信。可是这位“陌生女人”要到很久之后才告诉巴尔扎克她姓甚名谁。
“对您来说,我是个‘陌生女人’,我将一辈子都只是一个‘陌生女人’。您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
写信人既没有通报姓名,也没告诉巴尔扎克一个代号和地址。那么怎么向她致谢呢?怎么会有联系,怎么和远方的这位女崇拜者建立联系?凭着长篇小说家不可或缺的灵活创造力,巴尔扎克马上就想出了一条出路。《私人生活场景》的新版增订本正在排印,其中有部中篇小说《赎罪》还没有献给任何人。他便写信给印刷厂,让他们把那封信里的印章“陌生群神”复制在扉页上,下面排上日期:1832年2月28日,这一天,陌生女人的信寄到他的手里。陌生女人无疑会从书商那里得到这本新书。巴尔扎克的这位崇拜者一打开这本书,就会看到,这位诗人会用多么感情细腻小心谨慎的方式对一位高贵的陌生女人表示感谢,他是以贵族的方式回敬贵族的敬意。
不幸的是,他未享盛名时的年老女伴德·贝尔尼夫人还依然友好地閱读他书稿的校样。这位五十六岁的女友显得对她的被保护人生活中出现的这些“陌生群神”,或者不如说对那些女神们,不甚高兴。遵照她的愿望,“我的秘密感情的深藏不露的标记”必须“在最终付印时消失”。“陌生女人”和她桌旁的一圈人并不知道,他们以自己神秘的空想者的书信使得巴尔扎克激越飞扬的想象力激动到什么程度。
但是在维尔肖夫尼亚的那些胆大妄为的发信人并不指望获得任何回信。他们把一封信寄出就像把一枚火箭射向天空:天空会向火箭发出回音吗?一周、两周,也许过了三周,他们在百无聊赖之际一再设想,这封“陌生女人”以波累尔小姐娟秀的笔迹写出的感情热烈的书信,盖上拉丁文的印记,会对德·巴尔扎克先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他们还一直在左思右想,仔细计划,他们究竟还得杜撰些什么,补充些什么,来更好地挑动巴尔扎克的好奇心,激发他诗人的虚荣心。最后桌旁的这帮人又炮制了“陌生女人”的第二封信,说不定还有第三封信。为此他们又兴高采烈地度过了几个夜晚。在德·韩斯卡夫人家里,现在不玩威惠斯特、龙勃勒和耐心,他们玩的是一种新式的、欢快的游戏:给德·巴尔扎克先生写些缠绵悱恻、罗曼蒂克、慷慨激昂、热情洋溢的神秘书信。
这是一种欢快的游戏,其本质在于,过些时候,要么开始让人感到无聊,要么刺激人投入更多的赌注。渐渐地好奇心开始刺激这些游戏的同伴,不知道大家挖空心思、兴致勃勃地拼凑出来的书信,德·巴尔扎克先生究竟是否收到。也许可以使出一个妙招,查出他究竟是被他们惹恼了,还是感到受宠若惊,最后达到自欺欺人的地步,居然当真相信了这位“陌生女人”的感情。另外,德·韩斯卡夫人计划在春天和她丈夫一起前往“西方”游历,也许从瑞士出发,可以更容易地继续这种通信。末了也许甚至于会得到一个答复,一封回信,这位著名诗人亲手书写的一行字。
好奇心总会使人脑子灵活,于是德·韩斯卡夫人和她的几个亲信商量之后,在11月7日决定,再写一封陌生女人的书信(这是我们得到的第一封信)。在充分倾吐了热烈的衷曲之后,提出一个问题,问巴尔扎克是否还愿意继续收到陌生女人的信件,是否愿意“和那永恒真理的天神般的火花建立联系”。说完了这番语气沉重的激情话语之后,德·韩斯卡夫人向巴尔扎克建议,至少白纸黑字证实他已收到此信。既然她不打算告诉巴尔扎克自己的姓名和地址,她就建议巴尔扎克采取当时还并不流行的报上登广告的这条途径。
“在《每日报》上登载您的一句话,将使我明确知道,您已收到我的书信。我可以无忧无虑地给您写信,请您在通知上签名:AI’E…H.B。”
当德·韩斯卡夫人在1833年1月8日收到1832年12月9日的巴黎《每日报》,并且在广告栏里发现以下词句时,这一惊想必非同小可:
“德·B先生收到了寄给他的邮件。他到今天,才能借助这份报纸确认此事。他感到遗憾的是,不知道该向哪个地址寄出他的回信。Àl’E…H.德.B。”
大吃一惊,热血澎湃的第一阵浪潮涌流之际,德·韩斯卡夫人心里想必有种幸福感油然而生:巴尔扎克,伟大的、大名鼎鼎的巴尔扎克要给她写信,要给她回信!但是第二感觉想必就是羞愧。这位诗人的确认真对待她和她桌旁的朋友们平地拔高的感情。她还能写信给他吗?她还可以继续写信给他吗?情况一下子发生变化,开开玩笑的事开始变得棘手起来。因为她的丈夫是位循规蹈矩、重视名誉、举止得体、性格冷静的乡下贵族,对他太太、侄女和家庭教师正在大胆开的玩笑还一无所知;只要这个“陌生女人”依然是个匿名的集体产品,这个玩笑还一直是个无害的玩笑。倘若夫人现在当真试图开始和巴尔扎克通信,那她只能背着丈夫进行,而且不让迄今为止的同伴们知情。她将不得不在她丈夫面前演戏,就像在每出真正的喜剧里那样,她需要一个秘密的帮手,一个同谋。
毫无疑问,德·韩斯卡夫人顾虑重重。她想到要是直接和巴尔扎克建立联系,就要卷入一场冒险之中,这和她社会地位的要求和她个人的诚实不相协调。但是另一方面,——在禁果之中含有多少使人心痒难熬的刺激,从享有盛名的作家那里得到一封亲笔信——这是什么样的诱惑啊!自己化身为一部长篇小说中的人物,这是多么诱人的事情啊!
在第一瞬间,德·韩斯卡夫人似乎显得并没完全下定决心。按照女人惯常的做法,她把暗自下定决心的时间直往后推。她虽然立刻就给巴尔扎克写了回信,但是语气和以前的信件不同。不再有那种热情洋溢、迷蒙含混的兴奋劲头,没有空泛的词句,而只有一道通知:她不久打算出游,居住在离法国极近的地方。她虽然希望通信,但只有在无损名誉,谨慎保密的情况下才能进行。
“我很乐意得到您的答复,但我必须十分小心谨慎,不得不选择许多弯路,我还不敢把自己以什么方式拴住手脚。在这期间,我也不愿对我自己的信件处于什么状况心中无数。我请求您,一有机会就让我知道,我们究竟是不是可能,不受阻挠地通信。我完全信赖您的人格担保:绝不设法调查您收信人的身份。倘若人家知道,我在写信给您,您收到我的信,那我就完了。”
语气已经完全改变。这是德·韩斯卡夫人亲自在写信,我们第一次看出了她的真正的性格:这是一个即使在大胆冒险时,依然在头脑冷静思维清晰地考虑问题的女人。她若一旦失足,也是傲气十足,昂首挺胸,理智清醒地迈出这一步。
这一来恰好对于她的自尊心产生了一个新的矛盾。自从巴尔扎克在《每日报》上回答之后,好奇心、虚荣心和游戏之心催促夫人和巴尔扎克开始私人的通信。但是有一封信从巴黎寄到维尔肖夫尼亚,可是个特大事件,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夫人手里。邮差一到,府邸上下全都兴奋起来,谁都会妒忌那个收到邮件的人,因此要想当着她丈夫和那几个亲戚的面,居然谁也没有看见信就让此信消失,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夫人要想进行一场秘密通信,必须要把第三个人扯到这桩秘密中来。德·韩斯卡夫人拥有一个心腹,无限忠诚,绝对可靠,没有个人意志,完全听人支配,这就是她女儿的家庭女教师昂里埃特·波累尔小姐,昵称是里蕾特,出生于奈夏台尔的一个虔诚的市民之家。波累尔小姐来到这个乌克兰的府邸里已经有些年头。这位韶华渐逝的姑娘,远离家庭,举目无亲,生活在异国他乡,从来没有碰见过一个男人,便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在韩斯基家里,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在信件喜剧开始时,她属于心腹之列。可以肯定,头几封信,还算是写来开开玩笑的,是出于她的手笔。现在,德·韩斯卡夫人打算背着其他游戏伙伴,亲自写信。为了得到巴尔扎克的回信,任何人也不如波累尔小姐作为隐蔽的通信人更不引人注意的了。谁会想到,从巴黎寄来的一封给昂里埃特·波累尔小姐的信竟是出自奥诺雷·德·巴尔扎克的手笔?这个虔诚的有些过于单纯的女孩无疑表示同意,当然并没有想到,她这样浑然不觉地出手相助会使自己多么严重地扮演助人通奸、说媒拉纤的角色。但是无论如何,波累尔小姐这样无条件地严守秘密,对德·韩斯卡夫人尽忠,便是对德·韩斯基先生不忠。这边是尽责,那边也要尽责,她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两者之间发生了矛盾,直到后来,当德·韩斯卡夫人和巴尔扎克之间的关系开始发展到“罪恶的”程度时,这种矛盾才把这纯朴诚实的姑娘的良心搅成一团乱麻。充当一场骗局的同谋犯,一次通奸罪的拉皮条者,背叛了一向对她非常亲切,充满信任的德·韩斯基先生。这位不幸的昂里埃特·波累尔小姐日后将把这视为她一生的罪孽。对德·韩斯卡夫人产生的某种反感,似乎很早就从上述的矛盾中引发出来,尤其是对巴尔扎克反感更深。——这种内心的反感她将无法克服。巴尔扎克那方面则在长篇小说《贝姨》中使得昂里埃特·波累尔小姐得以永生不死。波累尔小姐这种罪恶感在德·韩斯基先生去世时爆发出来。在德·韩斯基先生安葬后,波累尔小姐立即宣布,她不想再呆在这幢房子里。她逃进了一家修道院,为了补赎她曾充当过一场致命罪行同谋犯的罪过。
反正由于波累尔小姐同意帮忙,德·韩斯卡夫人和巴尔扎克之间便有可能定期通信。“陌生女人”现在可以把一个隐蔽的地址告诉巴尔扎克,她现在完全被这种使人心痒难熬的刺激攫住了,焦躁不耐地,越来越焦躁不耐地等待着,看这位鼎鼎大名的诗人是否真的会回信。
现在,请设想一下德·韩斯卡夫人的惊愕。她不仅收到了一封信,而是接连收到这位大作家寄给她的两封信,其中一封(我们知道,此信开启了我们掌握的巴尔扎克和“陌生女人”的通信),既使维尔肖夫尼亚府邸的女主人为之心醉神迷,同时也使她羞愧难当。巴尔扎克竟然把那些经过预谋的热情洋溢的书信完全当真,“尽管我的朋友们不断提醒我,对我有幸从您那里得到的某些信件要表示怀疑,因为它们彼此相似”。
巴尔扎克“听凭他的信任摆布”,依旧以他惯有的夸大的口气向夫人描述夫人的书信在他心里激起的满腔热情:
“您是我最为甜蜜的幻梦中渴望的对象。”而夫人想必受到难堪的感情的折磨,因为她是以愚弄人的手段把巴尔扎克吸引过来。
在另外一处,巴尔扎克也采用“陌生女人”的夸大的口吻,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您倘若看到,您的书信对我发生了什么样的影响,您立刻就会注意到一位恋人对您的感激之情,他心中的信任,注意到把儿子和母亲连接起来的纯净的柔情⋯⋯注意到一个年轻男人对一个女人所怀的全部尊敬,注意到他对一桩长久而炽烈的友谊所怀的美好的希望。”
巴尔扎克这样的词句,我们觉得糟糕透顶,恶劣已极,发出他青年时代粗制滥造的低级长篇小说的恶心味道,想必对于一位远在阴森森的乌克兰,无人知其心曲的女人,自然会产生令人心醉神迷的作用。心地多么善良!感情多么真挚!多么诗意盎然的激情,心地多么宽厚,竟然要把一部中篇小说当作回赠献给她,献给一个陌生女人!德·韩斯卡夫人的第一个强烈冲动便是以同样的坦诚来对待这个男人,这样赫赫有名的男人。此人可是毫无保留地信任她。但是可惜发生一桩该死的不幸情况,给夫人的快乐泼了冷水。差不多是在同一时候,也许还早一点,也许晚一点(我们不知道时间,那封信没有保留下来),奥诺雷·德·巴尔扎克的第二封信也寄到她手里,同样是给她的回信,书信A所用的笔迹和书信B的笔迹完全不同。那么,哪一封是巴尔扎克写的,另一封信又是谁写的呢?还是说,归根到底,两封信都不是巴尔扎克写的?也可能他只是想愚弄一下夫人,让第二第三个人为了取乐,都写信给她,就像夫人也让别人写信给巴尔扎克一样,有没有这种可能?夫人现在是在被那个她想愚弄的男人所愚弄?他是在和夫人闹着玩,还是说他是当真的?夫人一而再地把两封信拿来比对。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给巴尔扎克回信,请求巴尔扎克解释清楚,两封同样由他署名的书信,何以字迹迥异,措辞不同。
照理现在该轮到巴尔扎克感到尴尬了。他老是为人追逼,总在压力下工作,在他给德·韩斯卡回信时,全然忘记了他不久前让别人给夫人写的回信。自从女性仰慕者的来信数量变得相当巨大之后,巴尔扎克发明了一种方法,一方面不致浪费他的时间,另一方面不致使他的女性仰慕者不悦,他便让他的忠实可靠的女友茹尔玛·卡罗以他的名义回信。茹尔玛·卡罗并非善妒的女人,呆在她无聊沉闷的外省小巢里,有的是富裕的时间,让她整理不相识的女士们的内心倾诉,用她朋友巴尔扎克的风格写出回信,她觉得非常有趣。显然,那封“出自俄国或者波兰公主天仙之手的书信”也落到茹尔玛的手里,她便十分负责地以通常的方式加以处理。
巴尔扎克立刻认识到他干的这桩“蠢事”换个人定会狼狈周章,或者老老实实地告以实情。巴尔扎克相反,他从来也不会感到狼狈;关于他的情况,他也从来不会,或者只在很少情况下,才向“陌生女人”说出真情。他们的全部通信,从开始一直到末了都是这样毫不真诚。对于像巴尔扎克这样一位长篇小说作家而言,难以令人置信的事情从来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障碍。于是他就漂漂亮亮地耍了个放肆大胆、合乎逻辑的花招,消除那位给他写信的夫人的顾虑。夫人内心显然极度不安。
“你有些怀疑,要求我解释两封信里我的字体为何不同。可是我的字体如此之多,犹如一年有许多天一样⋯⋯这种灵活性出于一种想象力,它什么都能设想,但是归终像处女一样纯洁,犹如镜面有许多反射,但不致玷污镜面。”
巴尔扎克要夫人好好信任他,别怀疑,别担心,“这是开场玩笑”。正在撰写《都兰趣话》的这同一位作家,大胆地把自己说成“一个可怜的孩子,迄今为止,一再成为对女人怀有温柔情意的牺牲品,总是腼腆羞涩,满脸信任,将来也会如此。”这个“腼腆羞涩”的孩子,——这特点,迄今为止,人们在巴尔扎克身上从未发现——现在开始“天真地”向陌生女人做出忏悔,说
“他的心,迄今为止在这个世界上只认识唯一的一个女人。”
这份相当含糊不清的忏悔像江河般涌流,十页,十二页,十六页这样地奔流而出。他谈到他的文字风格,他的工作,工作迫使他“放弃女人,而女人其实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宗教”。
他谈到他的孤独,我们不得不赞佩这种小心谨慎的诡计,已经用一种有些钟情相爱的语气说话:
“您啊,我像抚爱亲爱的幻象一样轻轻地抚爱着您,”巴尔扎克写信给陌生女人,“您像一个希望那样穿过我所有的梦境,⋯⋯倘若诗人用这样优美的人物形象激活他的孤寂,——人物的形象,正因为捉摸不定,无法定性,因而特别刺激迷人。您不知道,对于一个诗人,这意味着什么。”
到此为止,巴尔扎克收到她的信,总共还不到四封,还不知道她的姓名,还一次都没见过她的画像,但已经在第三封里向她表白:
“我爱您,陌生的女人!这种妙不可言的状况只是一个人一生的自然结果,他这一生一直荒芜一片,一直极为不幸,——这样的奇遇,若真会发生在什么人身上,那么这人就是我。”
巴尔扎克这种衷情吐露显得过于匆忙,我们的第一个感觉便是别扭。他提到的这些感情,都带了虚张声势、不够诚实的语气,给人留下一种浪漫派多愁善感的怪味。读者难免怀疑,似乎巴尔扎克正使劲让自己置身于痴迷之中,不过老实说,他自己压根儿都没有感觉到这种痴迷。根据我们从德·韩斯卡夫人的通信中得到的唯一的一次检验(夫人在巴尔扎克逝世之后,把她给巴尔扎克的所有信件全都十分明智地予以焚毁),她的这些书信全是赞美之词、多愁善感的和装模作样的忧伤情绪。便是在她给她弟弟写的其他的信里,也找不到一行文字,让人看出她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可是巴尔扎克自己无意识地在他信中写了一句话,对这一般说来难以解释的事情作出了解释:
“我得创造出各式各样的激情!”
他想给自己创造一部爱情小说,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把他的第一个计划毁掉之后,他又试图和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人制订虚无缥缈的计划。于是他就本能地采用了时兴的文体。在浪漫派盛行的年代里,巴黎和欧洲的读者对诗人的期盼不仅是写作紧张动人的小说,也希望他们自己作为主人公,置身于一部爱情小说之中,小说的情节就发生在这广大社会的范围之中。为了使读者的心灵信服,诗人必须尽可能地把他自己轰轰烈烈的引人议论纷纷的爱情事件予以公开。拜伦的艳遇,他和基齐阿利伯爵夫人的爱情关系,李斯特诱拐了达古尔夫人,缪塞、肖邦和乔治·桑的关系,阿尔菲埃里和阿尔巴尼伯爵夫人同居,公众对于这些事情饶有兴趣,至少和对他们的作品同样的兴味浓烈。
巴尔扎克在社交上比作为文人更加野心勃勃,自然不会甘居人后,而要超越他们。和出自显赫家庭的贵妇人有恋爱关系,这个念头使他一辈子都心醉神迷。他现在不是用一声客客气气的“谢谢”来回答一位陌生的“俄国或者波兰公主”,而是立刻向这位公主掏心掏肺地倾吐自己的心事,倾注含蓄的柔情蜜意,绝不是像他自己说的,是由于“天真、单纯”,而是下定决心,要设计一部自己经历的爱情小说,“设想出”一种激情,而感情历来屈从于他的意志。在巴尔扎克身上,意志历来是第一位的,是统治和控制其他一切力量的原始力量。
只有这样,才能理解他最初几封写给陌生女人的书信:这些书信是一部长篇小说的起始几章。这部小说,像巴尔扎克所期望的,这一次并非产生于灵感,而是从真实事件演化而成;第一位主要人物是陌生女人,她要从后面的章节才能获得外形与轮廓,起先只是因为她远在天边,富有神秘色彩和她的贵族地位引起了悬念。就像与主人公同名的长篇小说中的那个贝阿特丽克斯,陌生女人也生活在偏远地方的一幢府邸里,远离首都,紧闭心扉,是一位阿里阿德娜,正期待着特赛乌斯前来拯救。巴尔扎克打算把他未来的爱情小说中的重要恋爱角色赋予这个女人,把这个女人和他自我的化身变成一对恋人。这不是那个作为他真人的巴尔扎克,而是一个浪漫的青年,他一直徒劳无功地渴求着一种“纯净的”爱情,可是生活迄今为止一直只是残忍地在他阴暗的小道上撒满了荆棘。
请诸位看看巴尔扎克如何为陌生女人一笔一笔地绘制他自己的肖像。他是孤身一人生活在这座大城市里,在这广袤无垠的世界上他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吐他最深层的思想。他所有激情全都遭到失望的下场,他所有的梦想没有一个得到实现。谁都看不清他善良的心:
“我是人们恶毒物议的对象;您简直无法想象有什么样卑劣的脏水泼在我的身上,有哪些无耻的污蔑和疯狂的攻讦向我袭来。”
没有人在巴黎,在这世界上正确地看待他: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的生活孤独寂寞,我的工作不断增加,我的忧愁与日俱增。”
于是巴尔扎克在绝望之中一头扎进他的工作,“就像恩培多克勒斯跳进火山口,想在那里寻找荣誉”。
这个“穷苦”的艺术家蔑视金钱,蔑视荣誉,这位三十五岁的帕西伐尔只渴望得到一种爱情。
“那使我一再失望的唯一的激情乃是女人,⋯⋯我观察过女人,研究过她们,学会认识她们和充满柔情地钟爱她们。但是我所得到的唯一的报答乃是,伟大、高贵的心灵在远方理解我。我只好在我的作品里写下我的愿望,我的梦幻。”
谁也不要“活跃在我心里的爱情,我一直扶持着这种爱,它却永远遭人误解”。为什么遭到误解?“无疑是因为我爱得过于强烈。”
“我准备做出最大的牺牲;我甚至走到这样的地步,我梦想一年中只获得整整一天的幸福,和一个在我看来宛若天仙的年轻女子一起度过。我将心满意足并且矢志忠诚。可是转眼我已变老,我已经三十五岁,工作越来越艰苦,耗掉我的精力,我已投入我最好的年华,而实际上却一无所获。”
为了加快他这部长篇小说的发展进程,巴尔扎克便凭借他感情的极为可观的灵活性,让自己调整到这位沉溺梦想、也多少有些虔诚的公主的思维领域里去。这位公主也许不太欣赏放荡不羁的艺术家或者卡萨诺瓦,对艺术家无疑要求“纯净”和“虔信”。所以爱情的渴望必须带点忧郁的色彩,抹上拜伦爵士对生活绝望的脂粉,这才能给予痴迷梦想以真正浪漫的声调。在这考虑得无比周全的前奏中,巴尔扎克把他的忠诚坦率,他的心灵纯洁、诚实可靠、孤独寂寞,描写得感人至深。这段前奏过后,他就以日益强劲的节奏转而发起进攻。他作为一个善于布局的能手,知道一部小说若想扣人心弦,在开头第一章就必须有情节高扬之势。在巴尔扎克的第一封信里,陌生女人仅仅是“香甜美梦的对象”。十四天后,在他的第二封信里,他已经把她“像个梦中幻影”似的“百般抚爱”。不到三个礼拜,在第三封信里,已经写出了这样的话:“我爱你,陌生女人”,在第四封信里巴尔扎克已经“更加深切地”爱着她,“虽然还没有见过您”,巴尔扎克毫不怀疑,就是她,恰好是这个陌生女人,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人生目标的实现。
“您若能知道,我把什么样的激情倾注在您,倾注在我久久期盼的女人身上,我感到我能把我的一切都奉献给您,该有多好!”
接着巴尔扎克又写了两封信,陌生女人已经变成了他的心。(这对德·贝尔尼夫人和茹尔玛·卡罗是什么样的背叛啊!)“在这颗心上,我第一次找到了安慰。”他已经把陌生女人称作他“亲爱的、纯洁的爱人”,称作“宝贝”和“亲爱的天使”。陌生女人已经成了巴尔扎克的爱人,唯一的爱人,而巴尔扎克还从未见到过她的一幅画像,还不知道她的年龄,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可她已经成了巴尔扎克命运的主人和主宰。
“您若愿意,我明天就折断我的羽毛笔,今后再也不会有任何女人听见我的声音,我只想求您对我‘永久的恋人’包容一些——她对我就像母亲一样,她已经五十八岁。而您,您是这样年轻,您不会因她而妒忌!啊,请您接受我所有的感情,请您守护我的感受像守护一个宝藏!请您接受我的幻梦——实现我的渴望!”
只有陌生女人一个人让巴尔扎克感受到了爱情的奇迹,是她“第一个成功地填补了一个男人心里的空虚,这颗心已经因为渴望爱情而濒于绝望的境地”。
巴尔扎克刚刚获悉陌生女人的名字——这是巴尔扎克从她那里获悉的唯一的东西,他就立即表示,就像他信中白纸黑字写的那样——献身于她——直至永远。
“只有您一个人可以使我幸福,埃娃,我跪在您的面前,我的生命,我的心都属于您。请您一击把我打死,但别让我忍受痛苦!我以我灵魂的全部力量爱您——别让这些美丽的希望成为泡影!”
大家要问,他为什么发出这些热昏似的心醉神迷的呓语?这些呓语不仅让我们觉得极不真实,便是一个理性的正常的女人也会对它们感到鄙夷不屑。对此我们只能试着这样回答:巴尔扎克在准备写一部浪漫的长篇小说,每当他不是现实主义者的时候,——在《幽谷百合》中,在《贝阿特里克斯》中,在《塞拉菲塔》中——他总会陷入这种不真实的感情的极度欢快。巴尔扎克的艺术家的意志,把各种可能性都提升到极致,这时转移到现实之中。巴尔扎克根据“陌生女人”的社会地位把她设想成一位公主,根据陌生女人的性格,又把她想象成一个高贵的受苦受难的女人,这样他也就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世界所摒弃的艺术家的理想形象,才能把两个极端相反的人物和谐地汇成一体,融洽地结合起来,使之变得更加可信。仔细观看,定会发现,越有可能亲自会见这位神秘的贵妇人,这种衬托爱情渴求的柔情蜜意就变得越来越色彩浓烈,火焰飞腾。事实上,巴尔扎克这个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这位对妇女的心灵有过专门研究、备受赞誉的专家估算得一点不错。通过他坦诚相告的忏悔和尽情迸发的心声,他的确成功地唤醒了陌生女人的好奇心,渴想认识一下这个给她写了那么激情飞扬的书信的男人。在她写给巴尔扎克的最初几封信里,她还庄严地宣告,她对于巴尔扎克而言,将永远是个“陌生女人”,一个遥远的无法企及的无名无姓的星座。可是不久,好奇激起的清风,掀动这匿名的面纱,当德·韩斯基先生突然在妻子的催逼之下离开乌克兰的府邸、和夫人一起进行几个月乃至几年的漫游之时,巴尔扎克以他一向罕见的不谨慎的态度在一封给妹妹的信里这样嘲讽:
“给丈夫开个玩笑,强迫丈夫远离乌克兰,长途旅行,行程长达六百英里,为了抢在情人的前面,而那位情人则只消行驶一百五十英里即可。这样强烈的激情,不是妙不可言吗?”
1833年初,整整一个车队,按照俄罗斯老爷出行的排场,从维尔肖夫尼亚出发。他们乘坐的是自己的马车,全体家庭成员,带上仆人和难以计数的行李,不可或缺的家庭女教师里蕾特也作为陪同人员同行,表面上只是为了守护德·韩斯卡夫人的女儿安娜,实际上是为了维持秘密的书信往来。
沿途休息的第一站是维也纳,显然是根据德·韩斯基先生的愿望。他曾经在维也纳度过他的青年时代,在维也纳上层贵族社会有很多朋友。但是选择奈夏台尔作为消夏之地,无疑是德·韩斯卡夫人做出的决定。这座城市离开法国的边境如此之近,倘若巴尔扎克当真想要认识“陌生女人”,根本用不着长途跋涉。浑然不觉的德·韩斯基先生无疑听见选中奈夏台尔的理由是,老实巴交的里蕾特的父母就住在那里,作为孝顺女儿在离家多年之后,想好好探望一下父母。为人宽厚、随和淡漠的贵族绅士表示同意。七月,这个车队便来到奈夏台尔,在那里租下了安德烈别墅,为期好几个月。
从奈夏台尔寄出的一系列书信,没有给我们保存下来。德·韩斯卡夫人在信里给巴尔扎克发出指示,让他以什么方式,在夫人的丈夫不知情的情况下,毫不惹人注意地安排一次秘密会晤。信里让巴尔扎克知道,他得下榻在郊区饭店,这家饭店离安德烈别墅最近,他将在饭店里得到进一步的指示。巴尔扎克兴奋异常,迫不及待地等候在浪漫的序曲之后,生活能自己写出他梦寐以求的长篇小说的决定命运的一章:这两个心心相印的恋人的第一次肉体的邂逅。巴尔扎克迅速请求仍在远方和他通信的女人:
“啊,我的陌生的情人,请您别怀疑我,千万别相信有关我的任何坏话,您大概以为,我是个生性轻浮的孩子,可是我也像孩子一样纯洁,我在爱情中犹如一个孩子!”
巴尔扎克表示准备排除一切嫌疑,化名唐特拉格先生或者唐特拉格侯爵出行。他们约定,巴尔扎克起先只在奈夏台尔小住几天,然后到十月份,和他“心爱的天使”(他还根本不认得这个天使)一同住上一个月。在事先,当然还得使出另一绝招:巴尔扎克得迷惑他的朋友,不让他们知道这次出行的真正目的。无论是茹尔玛·卡罗,还是那一直怀有妒意的德·贝尔尼夫人都不得知晓这次突然前往瑞士的神秘原因究竟是什么。但是巴尔扎克作为天生的长篇小说作家,经过学习,训练有素,从来不会因长时间找不到理由而尴尬。他骗他的朋友们,说他得前往贝桑松去采购一批特殊的纸张来写他下一部著作。于是他就跳上邮车,以他那种干一切事情都疯狂夸张的速度上路。巴尔扎克干什么都是这种速度,中途不断换马,径直驰向奈夏台尔。经过不断颠簸的四天四夜,于九月二十五日到达目的地,累得不成样子,不小心还找错了旅馆,进了一间房间,接着在约好的郊区饭店找到了他日思夜想渴望得到的信件,要求他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二十六日,在下午一点到四点之间,出现在散步道上,在那里邂逅他“心爱的天使”。巴尔扎克只剩下迅速写张便条,报告他业已抵达的力气,他请求他的天使: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请您让我知道您真正的姓名啊!”
因为一直到此时此刻,巴尔扎克既没见过这个女人的面,也不知道她的姓名,而他已向这女人发誓,要永远爱她。
读者阅读这本巴尔扎克凭着自由翱翔的想象力写出的爱情小说,读到这里,想必心脏会紧张得发颤:决定性的重要场景即将来临——两颗纯洁的灵魂即将相遇,那位伟大的陌生女人,梦幻中的公主终于要化为活生生的真人现身。两个人的目光将互相探寻,两个人将在这因为景色优美而闻名于世的散步道上首次相逢。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归终诗人会大失所望,没有看到理想的天人,没有看见一位高雅的贵妇人,只找到一个无足轻重、其貌不扬的平凡女子?陌生女人会不会大失所望,如果她没有看见一个风流倜傥的诗人,身材修长,脸色苍白,目光炯炯,却又忧郁伤感,而是看见一个面颊红润、身材肥胖的先生向她迎面走来,此人与其说像那位深谙不幸女人心灵的诗人,那位德·巴尔扎克先生,不如说更像一个来自图尔地区的卖酒商贩,或者一个营养良好的卑微的退休人员?他们会彼此逃离躲开,还是相互理解?他们的第一次相认将是什么情景,他们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可惜在巴尔扎克的人生小说中,恰好这个重要的场景没有流传下来。有过几个传说,根据其中之一,巴尔扎克在这之前已经在安德烈别墅的窗前一眼瞥见了德·韩斯卡夫人,并深受震撼,夫人和巴尔扎克预见的形象竟是如此相似。另一个传说则是,夫人根据巴尔扎克的一些肖像画,立即认出他来,向他迎了过去。根据第三个传说,夫人见到这位行吟诗人庸俗的外表,难以掩饰她因失望而产生的最初的惊吓。但是所有这些传说都是事后随意添加进来的插曲,可以肯定的只是,在这第一次秘密见面时,想必设想出了一个极为巧妙的方式,让德·韩斯卡夫人能不惹人注意地把巴尔扎克当作一个社交场上结识的熟人,介绍给她浑然不觉的丈夫。反正在同一天晚上,巴尔扎克便以无懈可击的体面方式,被引进到德·韩斯基先生家里。巴尔扎克只好把他想对“心爱的天使”发表的理论上的爱情表白,转化为实际运用,供德·韩斯基先生和他们一同带来的侄女消遣解闷。
德·韩斯基先生沉默寡言,有些怪癖,是个有文化修养的人士,对文学上和社交上的成就极为尊敬。能认识这样声名卓著的作家深受感动,心情愉悦。这位诗人滔滔不绝,才气横溢,光彩夺目,妙想联翩,德·韩斯基先生听了十分着迷,他邀请巴尔扎克先生今后几天也来一起共度,脑子里自然不会闪过一丝妒忌的念头。他又怎么能够设想,他的妻子,一位尔采乌斯卡伯爵小姐,竟然会让一个她从未谋面的、身材粗壮、大腹便便的市民,悄悄地写些火热滚烫的情书给她?相反,德·韩斯基先生对巴尔扎克的态度极为亲切,十分殷勤,他邀请巴尔扎克到他别墅做客,一同散步。这种殷勤、真诚的态度,巴尔扎克感到十分厌烦,因为他乘了四天四夜的邮车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给韩斯基一家人讲述一些文坛上的趣事轶闻,而是为了把陌生女人,他的北极星从天上摘下来,揽入他的怀抱。
总的说来,德·韩斯卡夫人有两次或者三次,成功地摆脱了别人的守护,神不知鬼不觉地度过了短短一小时的时间。
“一个该受诅咒的丈夫整整五天不让我们有一秒钟时间单独呆在一起,他只是在他太太的裙子和我的背心之间晃来晃去。”
巴尔扎克这样满腔怨恨地写信给他妹妹。那虔诚的处女昂里埃特·波累尔在当中起了隔离墙的作用。只有在散步道的树荫底下,或者在湖边某个荫蔽的地方,两人得以短暂地单独相处。但是使巴尔扎克自己惊讶的是,“我怕,我不可能博得你的欢心!”——
巴尔扎克单凭他那慷慨激昂的出色口才,在前沿战斗中已经赢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德·韩斯卡夫人在她乌克兰的荒凉寂寞之中,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这样烈焰奔腾式的人物,她对自己进行这样浪漫的宽恕:不可用残忍的态度破坏一位诗人敏感的心,她容忍巴尔扎克向她进行爱情的表白,甚至让巴尔扎克在一株大橡树的浓荫之中偷吻了她一下。这是个暂时的礼物,他们相识的时间如此短暂,这个礼物就是对于一个乐观主义的精神不如巴尔扎克的人来说,都会产生这样的希望:这样迅速赢得的情人碰到别的机会定会给他更多的馈赠,定会把一切都馈赠给他。
巴尔扎克兴高采烈地回到巴黎。欢欣继续在他脑子里,在他血液里奔流,尽管他不得不挤在同样非常肥胖的瑞士人中间,坐在马车的顶上度过不眠的四天四夜。但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不适和他凭着预感的才能、诗人的嗅觉和干劲所赢得的胜利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所有的期待都已超额实现!“陌生女人”完全适合充当他计划中的人生小说的女主人公,他不可能另外编造出一个更合适的人来。主要是这位陌生女人不同于巴尔扎克以前恋爱关系中的那些有了一把年纪的女伴们。尽管她并非二十七岁——这是她为了回敬巴尔扎克的夸张态度,骗他说的自己的年龄——但也并没有超过三十二岁,是个相貌端庄、模样时髦、极富性感的女性形象。意大利人要说,是个“肌肤丰腴的肉体”,巴尔扎克把她赞为“美貌的杰作”,像他这样以夸大其辞为职业的人,发出这种称赞,不足为奇。杰出的维也纳袖珍肖像画家达芬格尔证实了巴尔扎克所称赞的这些优点:
“她拥有世上最美丽的黑发,皮肤细嫩,有股纤柔的褐色色调。一双可爱的小手,眼睛迷离朦胧,一旦完全睁开,显露出一股情欲的光芒。”
达芬格尔为夫人作的画,无疑有些谄媚的味道,这画依然可以让人看出,画中人颇有令人担忧的发胖的倾向,使她长出双下巴,双臂过于丰腴,身体的比例显得有点过于敦实。眼睛细小,颜色深黑,目光迷惘,模糊不清,一望而知是个高度近视眼。脸上的轮廓并不清晰,线条并不分明,颇像她的性格,城府很深,内涵甚多。但是使巴尔扎克这样心醉神迷的,并不完全是肉体上的外表现象。巴尔扎克一直梦想着经历一次和时髦女子的艳遇,在这陌生女人身上果然找到了一个“豪门名媛”,极有文化,颇为渊博,富有语言天才,天资聪慧——就像夫人致她弟弟的书信所证明的——举止端庄高雅,使得巴尔扎克这个小市民看了肃然起敬。再说,她出身波兰的顶级贵族世家,不知哪位远房姑奶奶安娜·勒斯沁斯卡是一位法兰西的王后,这对巴尔扎克可是新的极度欣喜。巴尔扎克至少这样梦想,他这个农民的孙子曾偷吻过夫人的嘴唇一次,这双嘴唇由于这层亲戚关系,在今天还有权管法兰西国王叫“我的表兄”。真是一步登天啊!起先他只认识一位德·贝尔尼夫人,小小的官僚贵族;然后几乎爱上了一位公爵夫人,德·阿布朗代斯夫人,火候不够的军人贵族;紧接着差点就爱上了一位真正的圣日耳曼区的公爵夫人,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现在出现的却是王后的一位活生生的侄孙女。但是奇迹还不仅于此,德·韩斯基先生虽说并非伯爵或者亲王,就像巴尔扎克仓促中梦想的那样,但是他有另外一大优点,在巴尔扎克眼里却是至高无上的优点:他富可敌国,拥有千百万的家产。这是巴尔扎克在他的长篇小说里单凭想象力热情洋溢地创造出来的,而德·韩斯基先生的财产则是稳定的俄罗斯国债券、田地、森林、庄园和农奴,有朝一日,这一切将为他妻子,——不,为他的遗孀——所拥有。巴尔扎克在德·韩斯卡夫人身上发现了一个又一个优点,现在他在这位贵族身上也发现了一系列重要的、讨人喜欢的优点:首先,德·韩斯基先生比他妻子年长二十或二十五岁;其次,他的妻子不大爱他;第三,他的健康状况差强人意。巴尔扎克渴望得到并且已经赢得一半的那位太太,很可能连同她的千百万财产和其它一切都会属于他巴尔扎克。谁若像巴尔扎克一样,从勒斯第尼耶哀尔大街过穷日子起,就梦想着,一下子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井井有条,把穷困、匆忙、干活和屈辱转化为财富、奢侈、浪费、享乐和自由自在的艺术创作,如今就凭着一桩光怪陆离的奇遇,通过一个女人,所有这些可能性眼看着都会实现,他定会陶醉,这点完全可以理解。这个女人甚至在肉体上刺激他,他也并不使那女人大失所望。从此时此刻起,巴尔扎克将投入他的全部精力,投入他特立独行、无可比拟的巴尔扎克式的意志力,和他那同样无可比拟的巴尔扎克式的坚毅卓绝和刻苦耐劳,来征服这个女人。而德·贝尔尼夫人这昔日的、现在的和“永久的恋人”将退入阴影之中。只有这颗“北极星”还将照亮他的生命,“那亲爱的,这世上我唯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