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传》第十七章:撒丁岛上的银矿
1836年、1837年在巴尔扎克一生中是关系紧张、灾难重重的两年。倘若巴尔扎克的生活中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用正常的尺寸来计算的话,1838年应是终于可以带来转折的一年。夏天,维斯孔蒂伯爵夫人还清了巴尔扎克紧迫的债务,《赛查·皮罗托盛衰记》仅仅花了两个月时间就已完成,给巴尔扎克带来迄今为止最高的稿酬,两万法郎,在一个金钱价值要高得多,而且无需缴税的时代,这简直可说是笔巨款。报纸转载,全是现金支付。巴尔扎克的行情高涨。凭他无可比拟的写作能力和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材料储备,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每年挣上七万到十万法郎。在两年之内他就可以生活得舒舒服服,用不着以拼命的速度工作,就能把债务还清。他的小说收益逐年增长,大型的全集版已在准备。他在文坛已经享誉全欧,现在正好把他那过于忙碌的生活进行整顿,从来没有比现在机会更好。
但是巴尔扎克生活的深刻意义在于,它根本就不要整顿,不要秩序。恰好在拨云见日展现一片蓝天之际,它就大闹别扭——在心灵的最深层,这正好是他本性的原始意志——总会引来新的风暴。恰好在航船已经看见港口之时,他调转船舵,又回到狂风呼啸、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恰好在他的生活似乎变得井然有序的那一年,他又干出两件荒谬绝伦的傻事,又把生活弄得乱七八糟。
巴尔扎克干的傻事,具有一种对他而言,典型的特点,那就是,这些傻事一开始完全符合理性。他所有的投机行为都是从健康、明晰的观察出发,经过正确、精准的计算。他经营的印刷厂和排字厂,就像他的继任们所证明的,全是收益甚佳的企业。《巴黎纪事》有这样出色的一些工作人员,完全可以变成巴黎统领一切的报纸。巴尔扎克毁掉他的买卖,有时也会毁掉他小说的东西,乃是他出于激情而焦躁不耐地,或者由于缺乏耐心而激情如炽地,过早过分发展规模,什么也不能控制在考虑周详、均匀合适的比例之中,逐步高升,直达宏伟壮观的地步。他在小说中表现出来的这种原始伟力,在需要精打细算,甚至需要锱铢必较之时,就会成为灾难。
巴尔扎克这一新的计划起先也完完全全符合逻辑,产生于艺术家的诚实正直,可以理解的渴望,希望终于能给他自己和他的写作以向往已久的安宁。多年来,在他眼前也飘浮着一切作家永恒的梦,希望在绿荫某处有一幢偏僻的小屋,就像伏尔泰的那座黛丽斯别墅,让—雅克·卢梭的蒙莫朗西,彼特拉克的万颗露,在那里他可以不受人们干扰地完全献身于自己内心的使命。巴黎对于即将崭露头角的艺术家而言,是个绝妙的所在。他在那里无人知晓,也不为人注意,可以生活和观察。可是现在,人家正在观察他自己,把他私生活中的任何细枝末节全在报上披露。新闻记者和债主争先恐后地挨个来摁他家的门铃。巴尔扎克感到他的个人自由受到阻碍,他艺术创作时的全神贯注遭到破坏。干吗还老呆在巴黎?他不得不去拜访报纸编辑部、拜会出版商的时代已一去不返,就像法兰西的国王是驻跸布洛亚和凡尔赛来统治他们的王国。他,巴尔扎克也完全可以住在随便哪一个偏僻的地方来控制公众和舆论。另一方面,每个夏天,不是到马尔哥纳夫妇处,就是到卡罗夫妇处,或者其他朋友处去住,他也厌倦了。就像每一个农民,每一个小退休人员,巴尔扎克现在三十八岁,也希望拥有一幢朴实无华的小小的乡间小屋。很久以来,这都是巴尔扎克追求的目的,在都兰地方购买一片石榴园作为他写作之处,并不放弃他在巴黎的住宅,可是他从来也未能弄到必要的钱。于是巴尔扎克变得节俭起来,——他的最疯狂的冒险行径总是从试图减少他的支出开始——他改变了先前的决定。干吗在乡下弄个消夏别墅,在巴黎又有个住宅?是不是在巴黎市郊某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找个小屋,这样更好,也更便宜?他就可以一年到头地住在那里,和大城市令人困倦的各种要求完全隔绝,可是又相距不远,随时可以为了办事或者散心,驱车前往巴黎。
巴尔扎克不消长时间地寻寻觅觅,就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像他这样拥有妖魔般记忆力的人,只要他的目光饶有兴趣地对这些东西看过一分钟,一辈子都记得起每个山丘,每幢房子。他曾无数次地前往凡尔赛,起先是为了探望德·阿布朗代斯公爵夫人,接着是去看望维斯孔蒂伯爵夫人,赛弗尔山谷和达夫雷别墅深深印在他的回忆之中,他认为——
“在这里又找到了绿树浓荫的新鲜气息,瑞士山谷的花气芬芳青草茵绿。”在令人疲劳的写作之余,从赛弗尔的山丘上,极目远眺,掠过广阔的田野和赛纳河蜿蜒曲折的银绸丝带,与种植葡萄的山坡、花园、田地为邻,可是又接近他发誓要统治的巴黎。在那里盖一间小屋,只配备写作最必须的家具什物,犹如一只大小合适的手套适合手掌。一间便宜的小屋,让他一劳永逸,摆脱每个季度要缴房租的忧虑。
巴尔扎克永远是这样,一下决心,立即动手。在这个“阴森森的村子里”,就像他给德·韩斯卡夫人的信上说的,他购置了一间“非常朴素的茅屋”。1837年9月,他和瓦莱夫妇签订了一份合同。巴尔扎克以四千五百法郎的价格,买下了一块八公亩零二十八平米的地皮,连同上面的一幢小屋及其附加的建筑。按照巴尔扎克的尺寸来衡量,这笔钱只是一次极小的投机行为,单从商业上看,完全是次聪明的投机。对于一个每年挣到五万至八万法郎的人来说,这次以四千五百法郎购买一块地势如此有利的地皮,实在算不了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事;干上八天、十四天,这笔支出就偿还完毕,而多年的梦想却得以实现。
但是巴尔扎克只要一接触钱,妖魔便乘虚而入。就是这个妖魔,迫使赌徒把赌注加倍,加四倍,加十倍。巴尔扎克刚刚买下这块地皮,就嫌这笔买卖太小,他不知从什么地方获悉,计划中开往凡尔赛的铁路,就在他地皮的下方要设立赛弗尔火车站。巴尔扎克又一次以正确的直觉告诉自己,火车站附近的地皮时隔不久必然会大大增值,那就赶快抢购地皮!巴尔扎克在焦躁不耐的情况下,不言而喻,毫无分寸可言,他向小农们、土地所有者们把左右的土地全买了下来。这些人很快就发现,此人毫无耐心,又急又贪,他们开什么价,他都会买。几周之后,巴尔扎克早已把他购买一间小屋的梦想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已经看见果树成林,各种植物在他美不胜收的花园里一一长出。也不找人商量一下,甚至都没把地皮仔细看上一眼,或者让专家进行一番审查,就购买了四十公亩。单单为这块地皮就付了一万八千法郎,小屋还一块砖石都没砌上,一株树木也没种植,一堵墙壁也没建成。
但是对于巴尔扎克而言,付钱从来就不算是付钱,只要这钱还是债款。他还沉湎于占有欲得偿的蜜月之中;干吗在房子造好之前就为如何付钱而绞尽脑汁,伤透脑筋?拿着羽毛笔这一具有魔力的工具,能把写过的纸张倏而转化为印就的一千法郎的钞票!再说,他将在目前还荒芜一片的土地上种植果树,单凭这些果树就能带来一笔财产。譬如说,在那儿开辟一座菠萝种植园如何?在法国还没有人转过这样的念头:在这明媚温暖的阳光照射下,在玻璃暖房里培植菠萝,而不是从偏远的国度里用航船把它们运来。巴尔扎克向他的朋友台奥菲尔·戈蒂叶算笔账,只要经营得法,光这一项,就能挣上十万法郎,比他为这幢房子花的钱要多上三倍。另外,这事不费他一文钱,因为他已说服他忠诚的朋友维斯孔蒂夫妇,参加这一前景看好的地皮生意。在他给自己建造那幢新盖的小房子时,他们会把附近老旧的茅屋翻新,还会为此支付一笔相应的利息——所以不用担心!
事实上,巴尔扎克也毫不担心——他只担心一件事情:赶快把这事办成。他以写作长篇小说安排人物命运时同样焦躁不耐的劲头想把他的房子建成。一大批工人蜂拥而来,泥水匠、细木匠、粗木匠、园丁、画工和锁匠,各项工程同时开始,这边急急忙忙地砌起一堵墙,来捍卫这块地皮;那边又为巴尔扎克的花园房子挖掘地基。那儿画出道路,铺上卵石,这儿又种上四十株苹果树,八十株梨树和葡萄藤。一夜之间,这“阴森森的村子”周围的地方喧闹不已。这对于巴尔扎克而言,正是强身健体的补药。他一周又一周气喘吁吁地爬上山丘,鼓动工人,就像他旅行时催促车夫快马加鞭向前奔驰。他也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到1838年春天,全部工程都必须竣工。巴尔扎克甚至恨不得也强迫果树,不是在秋天,而是在他规定的这个时间结出果实。
工程一星期又一星期地进行,转眼已到隆冬时节。墙壁竖了起来,开销也随之增长。渐渐地,巴尔扎克心里稍稍感到有些不大自在。《赛查·皮罗托盛衰记》的稿酬已埋在地里,出版商们已经榨干,不再另外预支稿酬。
由于急切地等着他的新居落成,巴尔扎克自己的写作任务未能得心应手地完成。根据他自定的规则,一种狂热紧接着另一种,耗掉了他的精力。又和从前经营印刷厂时那样,他原来打算小打小闹地进行的投机事业,规模大增,他自己都驾驭不了。就像当年他经营印刷厂时把排字厂也买了来,让一件蠢事用更大的蠢事来弥补,他现在也在物色一桩新的买卖,来把他从地皮买卖中拯救出来。十万法郎新债是无法用节衣缩食的办法,也无法用文学作品来补偿的,只有一下子挣他个一百万法郎才行。用文学创作是不可能“快速发财”的,必须发明一种新的办法,巴尔扎克认为他已找到了这个办法。一到春天,他就该搬进新居,踏上新的花园。可是在春季到来之前,巴尔扎克却突然从巴黎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他对自己的计划只透露这点:
“我将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没有物质上的烦恼;我将成为富翁!”
巴尔扎克如何打算一举发财成为富翁的故事,真正是巴尔扎克式的蠢事,听上去如此难以置信,倘若写在小说里,定会被人视为不符合心理学,纯属胡编乱造,遭到拒绝。如果不是所有的细节都有文件作证,简直没有勇气把一位天才干出来的这桩蠢事重述出来。但是在巴尔扎克的生活里,这种自相矛盾的现象一再以令人惊悚的精准出现。同一个脑子,在艺术创作中以清晰无误的目光看清并且看穿每一个处境,而面对现实却像孩子一样轻信,天真。在他需要描写高老头、纽沁根时,他可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计算大师和心理学家。而在现实中,每一个拙劣的骗子都能让巴尔扎克上当,比一个老到的彩票发售员更容易把钱从巴尔扎克的口袋里骗出来。同一种处境,他作为艺术家,驾驭起来得心应手,而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就不知所措,而且屡教不改。这同一个脑子,清澈明晰和混沌糊涂同时出现,在他整部传记中,再也没有比探寻宝藏这一插曲更令人眼花缭乱的例子了。
1836年夏,他用这个题目写了他最为才气横溢的中篇小说之一,中篇小说中永远光彩夺目的珠宝:《法契诺·卡讷》。巴尔扎克在小说中描写他在参加一次小市民家里举行的婚礼时,在座的三位乐师当中有一位演奏单簧管的乐师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位八十岁高龄的盲人,高昂着头,器宇轩昂。他立即凭着他富有魔力的目光感到老人有着神秘莫测的命运。他开始和老人攀谈起来。这位吹奏单簧管的乐师,几杯葡萄酒下肚,向他推心置腹,他是卡讷公侯世家的末代后裔。他自己曾是威尼斯的一位元老,在监狱里度过几年。在他翻过监狱的高墙越狱逃亡时,闯进威尼斯共和国执政官的秘密宝库,里面堆满了共和国的金银财宝,价值连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宝藏的地点。可是由于常年囚禁,双目失明,无法取出宝物。但是他清楚知道那藏宝的地方。倘若有人胆敢和他一同到威尼斯去,他们两人都将成为世上最大的富翁。老人抓住这故事叙述者的手臂,求他同去意大利。
周围的人全都笑话这个傻瓜,另外两名乐师已经听过这个故事,根本不把这事当真。巴尔扎克也不相信。这位1836年讲述这个故事的人也不想跟着法契诺·卡讷到威尼斯去,并且支付他的盘缠。巴尔扎克没去理会这个奇妙无比的事业,让那个可怜的傻瓜在盲人院里寿终正寝,并未设法去继承此人的遗产。在这篇虚构的中篇小说里,巴尔扎克的举止行动还完全符合理性,就像每一个有理性的人该做的那样。可是不出一年,这预先梦想的插曲如今当真向他走来,他的举止可是多么不同啊。同样的情形,一步步展开,就像他所编造的那样。
1837年4月,当他从第二次意大利之行回来时,非常倒霉,被扣留在热那亚港口检疫站的医院里。疫情检查是世上最无聊的事情之一,关在没有狱墙的监牢里——既自由又不自由,不能写作,不能散步,唯一能干的事乃是和那些萍水相逢命运相同的伙伴们闲聊,其中有位难友,这一次可不是双目失明的吹单簧管的乐师,而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商人,名叫朱泽佩·派齐。派齐完全是不经意地但却煞有介事地谈到,在他故乡还有些什么样的宝藏可取,丝毫没有让巴尔扎克受骗上当,或者把他卷进一场投机行为的目的。派齐说,譬如撒丁岛上昔日的银矿已废弃多年,因为大家认为,当年罗马人已把银子全都开采净尽,而实际上以他们当时很不完备的技术只从铅矿里提取了很小一部分银子,那些堆积如山的矿渣,则纯粹当作毫无价值的废料丢弃一旁,实际上里面还含有百分比相当高的银子,用现代技术提炼,完全可以到手。谁若得到官方的许可,——这在今天花上微不足道的价钱,就可以获得——那他很快就能发财致富。
这位善良的派齐先生在席间随口一说,他说的,还真的不是假话。事实上现代的冶金技术还能从混合的矿石里提炼出不同百分比的贵金属。两千年前被认为矿源穷尽,遭到废弃的无数矿井,现在又去开采,收入可观。只不过这位善良的朱泽佩·派齐并不知道,他向什么样的一只火药桶里扔进了他的火星。巴尔扎克以他迅速就能想象出图像的本领,只要人家告诉他一星半点,他就不由自主地在眼前看到形象具体的东西。他自己以为,已经从灰蒙蒙黑乎乎的铅矿矿渣里分解出白花花亮晶晶的银子,银子又如何堆积起来,铸成几十万枚,几百万枚,几亿万枚银币。光是这么一想,他就陶醉了,就像有人给孩子喝了一杯烧酒一样。他就催逼那位完全莫名其妙的派齐,赶快把残渣拿去化验,让第一流的化学家进行化验。对他自己而言,为这么一桩胜券在握的生意筹措资本,简直像儿戏一样轻而易举,——对于巴尔扎克身上那个热情如炽的乐观主义者而言,每桩买卖只要有人向他提出,都是必赢无疑的买卖。——他们两人将确定他们的大额股份,两个人都要发财,成为富翁,富到发疯的地步。善良的派齐先生和这位来自巴黎的先生素不相识,被这位巴黎来客的激动人心的洋溢热情弄得惊愕不已,倒收敛了一些,不过他依然向巴尔扎克允诺,亲自关照这件事情,把巴尔扎克希望得到的金属样品寄到巴黎去给他。
从此时此刻起,巴尔扎克就完全被这种妄想弄得神魂颠倒。撒丁岛上的银矿将成为他的救星,不仅能付清他的新居“花园居”的账目,也能偿付他的债务,使他终于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在《法契诺·卡讷》虚构的处境中,巴尔扎克会把那位盗宝者当作傻子,而他自己现在却成了这个念头的傻瓜了。快把《赛查·皮罗托盛衰记》赶写完毕,在这期间派齐先生一定能把金属样品给他寄来,他就马上投入到这笔大买卖中去,带上资本和专家!
但是一连过了好几个礼拜,又过了好几个月,《赛查·皮罗托盛衰记》早已完成,朱泽佩·派齐先生还没有把金属样品寄来。巴尔扎克坐立不安。说到底是他亲自以洋溢热情来引起这个笨蛋的注意,价值几百万的企业竟搁置不动,这个流氓现在是不是想独自一人去弄那份允许证,不让他染指?现在只有一个方法:抢在派齐前头,亲自到撒丁岛去察看个究竟!令人难堪的是,要从事这个未来的价值数百万法郎的企业,巴尔扎克现在却缺乏几百法郎作这次旅行的投资,巴尔扎克暂时还没法弄到这笔路费。他当然可以去见他的朋友罗特希尔特家人或者去见其他大财阀,把计划给他们过目。但是,巴尔扎克天真烂漫,甚至可以说像以往一样愚蠢,只要事关他自己的银行交易,他总深信,派齐先生只把这巨大的秘密向他透露,他若把这秘密告诉任何别人,那么他这念头就会被大资本家窃取,就像他小说《幻灭》中的大卫·色夏尔关于制造便宜纸张的秘密被人偷走一样。他出于信任,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卡罗指挥官。在巴尔扎克激越夸张的想象之中,这位诚实的退伍军官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伟大的化学家,他有时为了消磨时间,会做一些小型实验,“他知道一种秘密的处理方法,可以从其它物质组成的合金中提取黄金和白银,——而且不须支付特别的费用。”
驯从的卡罗觉得这个念头完全值得讨论,但是他既不打算和巴尔扎克一同去撒丁岛,也不打算投资。只有在母亲那里,巴尔扎克还能借到几百法郎。这位酷爱投机买卖的老太太,又从她的长筒袜子里掏出钱来。余下欠缺的部分,巴尔扎克从纳戛尔大夫和他裁缝那里得到。1838年3月中,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当真起程前往撒丁岛,去为自己争夺银矿。
显而易见,这次撒丁岛之行是一次荒谬绝伦的堂吉诃德式的行径,注定了要以大丢其脸收场。因为,即使这个项目前景看好,——这一次,巴尔扎克的本能又一次没有看错——叫一个一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矿山的作家,怎么可能在三两天内作出判断,矿藏丰富与否?巴尔扎克没有携带测量仪器,即使带了,也无法确定其含量和百分比。他没有和任何真正的专家商量过,他的意大利语不行,无法和意大利人互相交流。因为他不信任任何人,所以身上也没携带介绍信。他没钱去弄到情报,他也不知道得找哪些机关;即使他知道,他也没有任何商务证件,尤其缺少资本,虽然他说,“我只要弄到这玩意儿的一份样品,就够了”。
可是这“玩意儿”究竟在哪里,它究竟是什么?堆在不晓得什么地方的矿渣堆里,早已长满杂草,灌木丛生,还是说,矿石就在废弃的矿坑里?即便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采矿工程师,要做出结论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巴尔扎克仅靠他那富有魔力的眼睛看了一眼就下了结论。
巴尔扎克哪有几个月的时间,因为时间对他而言,就意味着金钱。因为没钱,所以必须赶快。从一开始就使上了巴尔扎克惯用的速度:五天五夜不眠不休地一直坐在快车的车夫座上,赶完了从巴黎到马赛的这段路程。他的盘缠十分羞涩,他就只能在白天喝十个苏的牛奶充当食粮。但是现实却并不曾准备适应巴尔扎克的速度。他在马赛听说,最近一段时间,没有船只直达撒丁岛,只有借道科西嘉才能过去,到了科西嘉说不定可以乘坐小船前往。
这是他的希望编织成的美梦所遭受到的第一次打击,他的期待冷却了不少,巴尔扎克继续驱车前进,在土伦,他给他的女友茹尔玛·卡罗夫人写了一些忧伤的字句:
“再过几天,我将不幸地失去一个幻想,人永远是这样:正在他以为做出决定的时刻将要来临之际,他却开始失去信心。”
经过一次极不寻常的狂风暴雨中的海上航行,巴尔扎克严重晕船,抵达阿雅克修。他的急性子又受到一次考验:疫情检查隔离五天,因为据说在马赛爆发了霍乱。五天之后,他又毫无意义地浪费了几天时间,因为他必须等船,方能扬帆摆渡到撒丁岛去。巴尔扎克过于仓促,过于慌乱,无法利用这段时间写作。他就在阿雅克修到处乱跑,参观他伟大的竞争对手拿破仑出生的房子,咒骂诱他上钩、开他玩笑的朱泽佩·派齐。4月2日,他终于乘坐一艘捕捉珊瑚的渔船跨海前往撒丁岛。别无粮食,就以沿途捕到的鱼类充饥。在阿尔盖罗,到了新的一站,这个急性子又重新受到煎熬,又是五天疫情检查。终于在4月12日允许他踏上这片土地,它满怀妒忌地藏匿着巴尔扎克未来的几百万财富。足足浪费了整整一个月,他连一粒银子的沙尘都还没有看见。
现在到矿区去吧!银矿就在三十公里之外,但是自从罗马人时代以来,所有的道路全都消失。在这块土地上没有大路,没有车辆,这里的居民像巴尔扎克所写,比波利尼西亚人,或者匈奴人开化不了多少。人们半裸着身子,衣着褴褛,房子里面没有炉子;没有旅馆,没有酒店。多年没有骑马的巴尔扎克不得不把他体重一百公斤的身子在马鞍上颠簸十四五小时。等他到达努拉,他才发现,他在那里的一切希望全都破灭。即使银矿含量甚高,他也无法得到。他来得太迟了。先前和他同桌进餐的伙伴朱泽佩·派齐,为巴尔扎克的强烈热情所鼓舞,在这期间,目标明确地充分利用了这一年半的时间。派齐虽然没写过永垂不朽的长篇小说,也没叫人修建一幢连同菠萝园的房子,而是抓紧时间催促各个官厅、财务部门和行政部门,直到他获得根据国王法令颁发的许可证,有权开采废弃的矿渣堆。因此,巴尔扎克此行纯属多余,就像拿破仑在滑铁卢之后,巴尔扎克这时也一心只想赶快返回巴黎,回到他“心爱的地狱”里去。但是他的路费远远不够,他只好从热那亚赶到米兰,在那里以维斯孔蒂夫妇的名义借贷回到巴黎去的路费。这一次到达米兰可是凄凄惨惨,没有公侯们出面接待,也没有排场壮观的欢迎盛会。精疲力竭,心里窝火,但是他的力量并未损耗,这个永恒的破产大王在六月份又回到巴黎。
这次冒险行径的总结:巴尔扎克浪费了三个月工作时间,为了赚钱,却花掉了没用的冤枉钱。为了一次无谓的冒险行径,或者不如说,为了一次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冒险行径,把他的健康,他的神经,毫无目的地拿去冒险。因为,真是可悲的嘲讽——就像他经营的所有项目一样,印刷厂啦,排字厂啦,在“花园居”进行的地皮投机啦,巴尔扎克全都计算得非常准确。他那本能的目光并没有舛错,通过那些本该让他发财的项目,别人全都发了财。不出几十年,他曾经看成毫无用处的废渣堆的银矿,全都开发出来,营业蒸蒸日上。1851年有六百一十六名工人在矿上工作。九年之后,1860年,人数增加到两千零三十八名,再过九年之后人数增至九千一百七十一名。而银矿公司则攫取了巴尔扎克朝思暮想的几百万法郎真正的现金。巴尔扎克的嗅觉每次都是正确的,但是这种嗅觉只是给艺术家以恩宠,一旦这艺术家试图离开自己的领域,这种嗅觉就把他引入歧途。当巴尔扎克把他的幻想转化为他的写作时,幻想给他创造好几十万财富,另外还有不朽的著作。他若想把幻想化为金钱,结果就只有债务,与之相连的是十倍百倍的工作。
巴尔扎克在出发前给他的女友作出了这样一句预言:“这次旅行,我并不怕。倘若计划失败,我就害怕回来。”
巴尔扎克知道同样的事情,将像他每次回巴黎一样,正等待着他:警告、账单、官司、责难、要求,无休无止的写作,所有这些,这一次将要加倍,加十倍。在所有这些恶劣的预感当中,只有一件事给他鼓舞:马上就可以逃进他那业已完工的新居,在那里又重新追回他“失去的时间”。但是他又大失所望。什么也没完工。地皮“光亮得如同手掌”,房子还没加上屋顶,他没法在屋里开始写作,因为建筑师、泥水匠、挖土工人干活都过于懒散。巴尔扎克又一次忘记,别人并未按照“巴尔扎克的速度”干活。于是他的急性子便使到他们身上,他火冒三丈,催他们加快速度。最后一根屋梁还没有加固,他就不顾医生的禁令,搬了进去。医生认为,住在刚刚盖好的房子里有损健康。他的家具还没有从巴塔耶大街偷运过来,一天到晚锤声不断,锯声不歇,为维斯孔蒂伯爵夫人准备的花园精舍还得重新改造。道路铺上石子,浇上沥青,地皮四周在喧闹声中极度匆忙地砌上了围墙。这可真是场灾难。但是巴尔扎克这个无可救药的幻想家,在混乱之中已经享受了大功告成的乐趣。在最初的热情洋溢之际,他描绘了他的新居:
“我的房子座落在圣—克鲁的山坡或者丘陵的山坡上。半山腰向南与国王的御花园毗邻。向西把达夫莱城尽收眼底,向南我望见达夫莱城的大街,这条大街沿着山丘蜿蜒向前,直到凡尔赛宫花园的边上。我的眼睛向东越过赛弗尔,饱览广阔无垠的天际;后面便是巴黎,大城市的朦胧雾气遮住牟东和贝勒维这些著名山坡的边缘。越过这些山坡,我看见蒙特鲁日平原和奥尔良的街道,延伸到图尔。这里的风景充满妙不可言的奇异景色和极端迷人的巧妙对称。就在我房产的紧前方,座落着从巴黎到凡尔赛铁路的火车站,铁路的路基穿过达夫莱城的山谷,但丝毫也没有破坏我眼前的景色。这样我就可以在十分钟内,花十个苏,从我的花园居,一直驰向玛德莱娜,一直驰向巴黎市中心!从巴塔耶大街,从夏约,或者从卡西尼大街到巴黎市中心,我至少得花四十苏,需要一小时。由于地势如此有利,购买花园居绝不是愚蠢的一笔,地价必然会大大增值。这块地皮的面积起码有四分之一个公顷,向南穿过一片一百五十英尺长的斜坡地结束。迄今为止这里还从来没有种植过什么东西,可是到了秋天,我们将用各种植物、灌木丛和扑鼻芳香,把这个地球上的小小一角变成一座真正的伊甸园。在巴黎或者市郊,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得到,我将买到树龄二十年的玉兰树,树龄十六年的菩提树,树龄十二年的杨树和白桦树,等等,它们将在根部包着泥土运送过来。葡萄树蔓盛在篮子里运来,今年就可以有收成。不错,文明真是奇妙无比!当然,今天这块地皮还像手掌一样平整,到五月份就会展现出人意表的风采。我还得在附近再买上半公顷地,用作菜园子和果木林等等。为此我还需要三万法郎,我将用冬天的时间把这笔钱挣来。房子又窄又陡,就像鹦鹉笼里的竿子:四层楼叠在一起,每层楼都有一个房间。一楼是餐厅和客厅,二楼是我的书房。我就在半夜三更坐在书房里写这封信给你。连结各层楼的是一道陡峭的楼梯,看上去就像是道活动梯子;一条加了屋顶的走廊可以散步,它一直通到二楼,由砖砌的壁柱支撑。有点意大利风味的小亭子,全都抹上了砖头的颜色,墙角用沙石砌成;附加的楼梯呈红色,屋子里的面积正好够我使用;往后退六十步,朝着圣—克鲁公园的方向,安置了家政人员房;底层是厨房,仆人住房,食品储藏室,浴室,木板棚等等;二层楼是个大房间,必要时可以出租;三楼是仆人室和一间朋友使用的客房。一股泉水可供我使用,水质就和达夫莱城的著名泉水一样好,因为它们都来自同一个地下水的水位。有通向四面八方的散步道围绕着这块庄园。现在房间还没配上家具,但是渐渐地,我所有的财产都将从巴黎运来,我将呆在这里,直到鸿运高照为止。这房子现在我就非常满意,我相信一旦我找到必要的钱,可以退休静养,我将在这里于祥和之中结束我的时日。我将绝不敲锣打鼓,绝不号角声喧地送别我的一切希望和一切雄心勃勃的计划。”
巴尔扎克这样报导。朋友们和访客们的报导听上去完全不同,而且毫无例外地有一种讨厌的弦外余音,似乎是强忍着暗暗发笑。即便是巴尔扎克最好的、最有好意的朋友,当他用引人入胜的方式滔滔不绝地向他们说明他的地产如何美轮美奂时,也很难一本正经地听他诉说。这幢小屋奇怪地预先知道了勒·科尔比西哀①和他学派的建筑理念,和一个空鸟笼近似,真是很成问题。在巴尔扎克梦想成为一座天国乐园的花园里,兮兮拉拉地有几株瘦小的苹果树把手臂伸向天空,黏土地上还没有一根绿草。接着是十月,十一月,大声喧闹的工人一直都还在庄园地里干活,因为巴尔扎克每天都想出新的点子来美化庄园,一会儿他计划修建玻璃暖房,种植菠萝,这些水果他将在巴黎出售,获利惊人;接着他又要种植托凯伊葡萄,用来制造一种从来没人尝过的葡萄酒,直如液体火焰;然后他又要订做一座石头大门,上面用强劲的字体写着“花园居”字样。从石门起要有条两边长满绿色藤蔓的小径一直通向大门。同时巴尔扎克又监督工人把旁边维斯孔蒂伯爵夫人的一幢房子装饰妥当。伯爵夫人的确不久就跟随着她的情人来到这“孤寂”的,而实际上却是如此喧闹的山丘上来。可是账单还没有偿付,四万三千法郎要付给设计工作,四千法郎给裱糊匠,一千法郎给五金工人,另外一万法郎支付为庄园添加的其他物品。在这乐园般的花园里什么也还没有长出,只有抵押地产取得的贷款利息在增长,灾难就此开始。
巴尔扎克在购买地产时,过于信任巴尔扎克式的具有魔力的眼光,采用了过于巴尔扎克式的速度。他沉溺于美好的远景之中,过早地梦想着果园里繁花似锦,佳果满树,葡萄藤上果实累累,火红一片,竟忽略了请专家来审视这块由松软腻滑的黏土形成的地皮。一天早上,他被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惊醒,冲到窗前,万里晴空,一片碧蓝,不见风暴踪影。那阵阵翻滚的隆隆声响并非雷鸣,而是那价钱昂贵的围墙突然坍塌。巴尔扎克濒于绝望境地。他写信给茹尔玛·卡罗:
“我可以把我最近的秘密向你透露,我心灵的妹妹。我正处于一种可怕的困厄之中。‘花园居’整道围墙全都倒塌,这是建筑工程师的过错。他没有把地基打好。这一切尽管是他的错,却都落在我的头上。此人身无分文,我到现在为止,已经预付给他八千法郎作为定金。”
但是巴尔扎克非要这道围墙不可。围墙象征着巴尔扎克与世隔绝,确认他拥有这块地产的意识。因此又只好把工人请来,让他们重新把墙砌起。又过了几天,接连几夜下雨,于是又响起那灾难深重的隆隆雷声,松软的土地再次支撑不住,围墙又一次全部坍塌。新的烦恼接踵而至。这砖石组成的雪崩滚到邻居家的地面上,邻居提出抗议,威胁着要起诉。长篇小说《农民》的主题:“谁有土地,就有烦恼”,巴尔扎克必须彻底体会,就像他从前写作《幻灭》时有所体会的那样。紧接着是全巴黎幸灾乐祸。各家报纸都登满了关于这幢房子的趣事。巴尔扎克作为设计这幢房子的天才建筑师,竟忘了装上楼梯。访客们探访回来哈哈大笑,到处诉说他们如何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爬过向下滚落的砖石之雨。这些趣事轶闻,有的真实,有的虚构,平地射出、疯长,比巴尔扎克的花草树木长得更加茂盛。尽管他越来越把自己严格封闭起来,不再邀请任何客人,这也无济于事;旧日卡西尼大街和巴塔耶大街的忠实挚友,那些法院执法人员和执行官们不怕长途跋涉,爬上布满石头的山丘,抱着忠诚老实的目的,在巴尔扎克这狭窄的房子里,给他稍稍腾出一点空间,他们把他最值钱的家具统统从屋里搬走。即使在他这个退隐的地方,巴尔扎克原本只想欣赏风景、潜心工作的幽密处所,如今也开始上演那出旧戏。为了让他的这些忠实挚友不再有上门拜访的兴致,巴尔扎克每次只要听到瞭望哨报告,有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正在逼近,他便立刻把值钱的东西统统转移到他情人维斯孔蒂伯爵夫人屋里,等到警报解除,法院差役在巴尔扎克的“鹦鹉笼子”里只找到一张写字桌,一张铁床和几件没有价值的家具,只好又失望而撤,值钱的家具在哄笑声中又搬回原处。
这种和债主们玩的游戏给巴尔扎克带来孩子气的乐趣,也是这场进行了一辈子的斗争中唯一的快乐。这场斗争成功地持续了几个月。可是最后,巴尔扎克碰到了一个真正的高布赛克。此人大概从巴尔扎克自己的小说中学会了如何抓住欺骗成性的欠债者的技巧。这个放高利贷者提出控告,使渴求丑闻上瘾的巴黎乐不可支:此人不是控告巴尔扎克和他的情人,而是控告那个完全无助的戴了绿帽子的丈夫基多博尼—维斯孔蒂伯爵。伯爵“一方面作为窝主,把德·巴尔扎克先生的一部分家具转移到安全地带,另一方面也参与了运走‘花园居’这一庄园中上文提到的那些家具的工作。此外他还有意识地帮助德·巴尔扎克先生从债主手里取走了相当多的财物,这些财物是债主们取得未偿欠款的抵押品。这样,伯爵就给债主们造成了损失,他应该予以补偿”。
这一来“花园居”的美梦就此告终,巴尔扎克已无路可走。这间“茅屋”花去了他十万法郎,比任何人在香榭丽舍大街买幢房子花的钱更多。维斯孔蒂伯爵夫人也受够了;连续不断的金钱纠纷终于把她和巴尔扎克之间的关系彻底破坏,她离开了花园居。巴尔扎克自己还无法下定决心,完全和那种充当“房产主”的妄想决裂。他又一次以一万五千法郎施行假装出售的计谋,希望几年之后能高奏凯歌重新回来。但是这个幻想也和他其他幻想一样,都未能实现,他不得不再去寻找一个新的藏身之地。他在德·帕西大街上找到了一处房子,这是他住过的所有的房子当中唯一给我们留下的一幢。我们今天还能认识这幢房子是“巴尔扎克旧居”,并对它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