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传》第十三章:维也纳之别离

巴尔扎克精神焕发,情绪高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精力充沛地回到巴黎。对于曾经遭受的失败,他已经进行了报复。作为男人,他第一次面对一个认真反抗的女人,坚持了自己的主见。他的勇气,他的力气,从来也没有像此时此刻这么强大。他第一次看到他有可能把还一直不太稳定的,经常为狂风暴雨、各种灾祸威胁的生活好好整理一下。他的天性具有生机勃勃的气质,他的生活必然会成为一道“湍急奔腾的洪流”,一生动荡不宁。但是这种泡沫飞溅、奔腾咆哮、浪花飞舞的急流至少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和清楚的方向。从此刻起,巴尔扎克有了一个确切的生活计划。他将不惜无情地对抗自己,毫无顾忌地践踏自己的健康和舒适,以他自己特有的狂暴干劲来执行这个计划,他要在十年之内完成《人间喜剧》他那世纪最为大胆的著作,在正常情况下,这部巨著将要求十个人以毕生的精力才能完成。他要征服这个女人,使之成为他的妻子。这个女人会平息他的情欲,通过她显贵的出身,满足他社交上的虚荣心。通过这个女人的千百万家产,使他不再依赖出版商、报纸和迫使他写作的强制压力,这些压力越来越多,无法忍受。
巴尔扎克装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样子,信口开河,夸夸其谈,大吹法螺,却把真正的秘密藏得严丝合缝。这是巴尔扎克最为天才的战略之一。当他神吹稿酬高得惊人,大多数情况乃是为了不让人猜到他已债台高筑到何种地步。他衣服上钉着金质纽扣,自己拥有一辆豪华马车,是为了掩饰他是在面包师傅那里赊账买的面包。他以动人的论点向戈蒂叶和乔治·桑证明,只有绝对贞洁的内容才能赋予作品烈火和张力,这样说,只是为了防止人家怀疑那些秘密访问他的女人。其他浪漫派诗人把自己的男女关系张榜公示,急于想要把自己的爱情戏剧的各个阶段avant、pendant和après(剧前、剧中和剧后)都告诉所有读者,尽可能地大肆渲染,而巴尔扎克却严守秘密,堪称模范。自从巴尔扎克亲自邂逅了“陌生女人”之后,他就保持沉默,即使面对最亲近的朋友,他也守口如瓶。除了他在最初得意忘形之际给他妹妹写了那封信,他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到过“陌生女人”的姓名。茹尔玛·卡罗先前曾经帮他回答过那封“出自俄国或波兰公主天仙之手的书信”,从此再也没有听到巴尔扎克有任何暗示;知之更少的是德·贝尔尼夫人或者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巴尔扎克把陌生女人的所有来信全都珍藏在一个匣子里,钥匙他总带在身边。《塞拉菲塔》一书的献词写得这样抒情、朦胧,把它和十几个献给公爵们、伯爵们、外国贵族和外国贵妇人们的题字放在一起,不会引人注意。足足有十年之久,即便是他最最亲近的朋友也没有感觉到德·韩斯卡夫人的存在。他满心骄傲,洋洋得意地宣告通过《人间喜剧》征服全世界的计划时,他却顽强、巧妙、成功地隐瞒了这个陌生女人的存在。这个女人从现在开始,接受他所有的忏悔,保管他所有的手稿,这个女人被他挑选出来,把他救出苦役船,使他不复依靠别人。
巴尔扎克这次从日内瓦回来,很快就要去见德·贝尔尼夫人。在这位夫人面前,他更是守口如瓶。不能让这位永久的恋人知道,他现在已经(用他自己的话说)选择了一个“上天注定的永久的恋人”。他知道,他不能使德·贝尔尼夫人受到伤害,必须让她直到最后时刻都怀着幻想,以为自己是知道他全部秘密的唯一知己。因为德·贝尔尼夫人的健康状况已迅速恶化,医生们明确告诉巴尔扎克,夫人已来日无多。这位年老体弱的妇女不久前还觉得自己是巴尔扎克的情人,巴尔扎克觉得简直不可理解。
“即使她能重新恢复健康,——我当然希望如此——我亲眼看见她悲哀地步入老年,定会感到非常痛苦。看上去似乎大自然要一下子报复这个女人,竟然那么长久地抵抗人生和时间的规律。”
这简直就像是个象征:太阳升起之时,月亮便黯然无光。巴尔扎克决定让一个女人成为他生活中主宰一切的君王之时,另一个便悄然死去,这个女人曾把一切都奉献给了他。
也许巴尔扎克在日内瓦度过的时日之后,紧接着去拜访德·贝尔尼夫人是出于一种秘密的负疚感。既然他已摆脱了德·贝尔尼夫人,那就不要让夫人知道或者感到这点。经过那么多紧张的场面之后,要有片刻休憩。巴尔扎克可以再一次在夫人身边回忆往事,回想他在夫人的指引下走过的阴暗、曲折、铺满碎石和荆棘的道路。然后他便需要踏上新的道路,一条会引向自由、荣誉、财富和不朽的道路。巴尔扎克感到增强了力量,彻底地放松,并且下定了决心,他便投身到工作中去。
巴尔扎克的生活一直处于高压之下,炽热得连阀门都要爆炸。他处于这样的生活中,也许从来没有像日内瓦之行后工作得这么出色,这么幸福,这么光辉灿烂过。这是不是就是胜利,第一个真正男性的胜利?这是不是就是他的意志,要说服这个女人,是献身给一个值得她爱的男人,向这个男人作出了许诺?还是说这是他更加现实主义的要求,一年之内挣这么多钱,捞这么多钱,使他能够很有派头地出场,在他的“挚爱之妻”消失在乌克兰朦胧王国之前,还能追随她而去?反正巴尔扎克在他巨人般的成就之中还从来没有比这一年做出过更多的贡献。大夫们很是不安,警告他要爱护自已,他自己有时也害怕会突然崩溃:
“我开始颤抖,我害怕还没建造起我作品的大厦,就会过度劳累,精疲力竭,猝然晕倒,败下阵来。”
但是,巴尔扎克一部接一部地写作他的作品,一部挨着一部。多么优秀的作品啊!
“我的想象力从来也没有渗入到这么不同的领域中去过。”
一年之中他完成了《德·朗热公爵夫人》,写作《一百个夜晚》,从六月到九月,写作《绝对之探求》,同时在十月份,写作《塞拉菲塔》的开头部分。在十一月,用四十天时间写完了他不朽的杰作《高老头》,在十二月和后面几个月,完成了《海边的一出戏》《金眼女郎》《改邪归正的梅莫特》《三十岁的女人》的新添部分,脑子里又草拟了《赛查·皮罗托盛衰记》和《幽谷百合》的写作计划。有人会说,这完全不可能。但是对于巴尔扎克而言,不仅不可能的事情会變得可能,而且还有其他种种。因为在这段时间他还把过去的长篇小说进行一番改写,给《舒昂党人》《驴皮记》《夏倍上校》以新的形式。开始和儒勒·桑多一起写了一部新的剧作,写出了《致十九世纪法国作家的几封信》,和一些出版商搏斗,另外还准时而忠实地写了五百页书信和日记,寄给他“挚爱之妻”。

就这样,巴尔扎克这位文学上的西西弗斯,每天把他的工作之石推上去,又推上去。德·韩斯卡夫人却在意大利悠哉游哉地过着一段理想的无所事事的消闲时光。他们家的车队从一家高雅的旅馆驰向另一家高雅的旅馆。德·韩斯卡夫人漫步游荡,请画家为她作肖像画,把商店抢购一空。可以理解,对于一个富有文化修养的女人,迄今为止一直拘囚在俄罗斯的魔法圈中,一旦经历威尼斯、佛罗伦萨、那不勒斯,这将是何等震撼的印象。巴尔扎克缺少的一切,韩斯卡夫人却大量拥有。夫人有时间、有闲暇、有快乐、有金钱,我们从两人的通信中,丝毫也看不出夫人有中断自己“无所事事的甜蜜生活”、急忙投到她那伟大的情人怀怀抱中去的迹象。相反,我们往往禁不住有这样的感觉,似乎德·韩斯卡夫人在这整个恋情之中,更在乎的是巴尔扎克的信,而不是他这个人。夫人不断地以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要求巴尔扎克提供这种贡品,而她自己呢,这位悠闲自得、无所事事的女人则对巴尔扎克惊人数量的书信回复得很少,巴尔扎克对此常常抱怨。在她旅行的整整一年里,这位女主人每到一站都期待着她忠实而驯从的农夫(Mushik)寄给她的信件。
当然,这些信件的形式和温度必须调整成另外的样子。显然,无论是和维尔肖夫尼亚,或者奈夏台尔或者日内瓦,都不可能进行秘密通信。也许由于意大利书报检查官对留局待领的信件特别警惕,也可能从巴黎寄来给这位瑞士家庭女教师的信件太多甚至会使德·韩斯基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生性轻信的丈夫也感到奇怪,所以巴尔扎克必须把他的信公开寄给德·韩斯卡夫人,把这些信件进行一番文体上的修饰,以便德·韩斯基先生也能阅读。因此信上不再采用亲密的“你”,而是使用充满敬意的“您”,不再用“天国的天使”,“挚爱之妻”,而是用“夫人”。每次都请求“夫人”向“乌克兰的大元帅”、向安娜和波累尔小姐以及整个车队致以问候。不再信誓旦旦地大谈永久的爱情,不再用——我们也舒了口气——“奴隶”的惯用语。巴尔扎克这样写信给德·韩斯卡夫人,就仿佛他这几周在日内瓦,在夫人身上只找到了一个对文学饶有兴趣、评论中肯精到因而极端值得尊敬的女友,他感到有责任向这位女友报告他生活中的一切细节,旨在唤醒这样一种印象,就仿佛他在日内瓦那几个礼拜,和这家人联系得这么紧密,以致他心里有种需要,至少用笔谈的方式继续和夫人闲聊。
巴尔扎克要是在这些看似谈天说地的字句当中不插进去一些只有夫人才明白的小小秘密信号,那他也就不成其为了不起的、训练有素的作家了。在他说起他极为喜欢的瑞士各地风光的时候,夫人便心知肚明他这种怀念和追忆究竟意味着什么。于是巴尔扎克又向夫人第二次提供了玩弄秘密的危险游戏。
巴尔扎克的这些寄往意大利,后来那些寄往维也纳的信件,不仅仅是为了让德·韩斯基先生妄想,这是他们友谊的纯精神和文学性的形式,也是为了让德·韩斯卡夫人放心,夫人始终是他唯一的爱人,即使身在远方,他也依然矢志不移,忠于夫人。情况似乎是,他们不顾夫人的丈夫依然健在,订下了这种奇特的婚约,在这种情况下,德·韩斯卡夫人向巴尔扎克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或者,巴尔扎克凭着他惯常的放肆大胆,向夫人保证,立刻回复到他从前“纯洁忠贞”的状况;反正巴尔扎克的信件连连提出保证,他如何独自一人,足不逾户,与世隔绝地生活着,不仅白天如此,夜里也是这样。他一而再地讲述他的“僧侣似的生活”,并且保证——
“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孤独”。
或者——
“我独自一人,犹如大海之中的岩石。我的永恒的工作不对任何人的胃口。”
或者又说:
“我坐在这里,如此孤寂,就像一个女人沉湎于爱情的思念时永远希望看到的那样。”
可是糟糕的是,德·韩斯卡夫人对巴尔扎克的保证并不怎么相信。作为一个天资聪慧、观察犀利的女人,她在日内瓦就认识到,巴尔扎克和他在信中勾勒出来的富有浪漫情怀、激昂感情的自画像很不吻合。她知道,巴尔扎克的想象力随时随地都听他使唤。夫人无疑已十几次发现这个随心所欲、信口开河的诗人没说实话。也许恰好在日内瓦饭店的房间里,他俩的亲密接触显示了一个全然不同的巴尔扎克,不是一个羞怯腼腆、毫无经验、在爱情中缺少历练的苦行僧。另外在巴尔扎克背后似乎有个效率很高的情报机关在活动。德·韩斯卡夫人在巴尔扎克离开日内瓦时,交给他几封致俄国和波兰贵族的介绍信,也许并非毫无目的,从波多斯基们或者基色列夫们那里,想必有报告打过来,无疑使夫人觉得可疑,到底巴尔扎克是不是真的只为病中的德·贝尔尼夫人深感悲哀,并且在无比繁忙的工作中度过时日。巴尔扎克在巴黎过于出名,他若一个礼拜两次在“老虎的包厢”里出现,并且一直如影随形地跟在一位美艳绝伦、同样全城闻名的贵妇人的身后,不可能不被人看见。同样这位“可怜的奴隶”,在他的座落在卡西尼大街的寓所之外,在巴塔耶大街还另外安排了第二个寓所。他在巴黎首席金匠那里用七千法郎买了那把著名的手杖,像他自己承认的,人们谈论他的手杖,甚于谈论他的全部著作,这一切也都瞒不过人。德·韩斯卡夫人想必不知怎地向巴尔扎克暗示过,她并不是这样天真烂漫,会任人随意愚弄,因为巴尔扎克显然被逼到了墙角。他一再向夫人保证,“三心二意或者背信弃义和我的天性格格不入”。在他写的公开信里,这话指的是友谊,但是夫人看了自然会另作解释。巴尔扎克机智地设法用一种巧妙的手法预防,有人会向夫人通报什么可以充作罪证的事实:“有些女人自诩,她们在我心里有点分量,就跑来找我。”但是所有这一切统统都是谎言、污蔑,言过其实。他“喟叹自己缺少一种您如此熟悉的诗意(人们想到《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咏叹调:‘这个她一定会理解!’)”,只是由于他感到最为深切的孤独,他才投身到音乐中去。不,这和社交界,和外部世界全然无关:
“听音乐:这就是,更加发自内心地深爱他爱情的对象。这就是说:激烈狂热地思念他秘密的渴望,这就是,直视那双眼睛,眼里的烈火正好是他所爱的,并且谛听那可爱的声音。”
但是府邸的女主人不再信任这个“农夫”,尽管他会无比奇妙地描述一切和调整一切,也许正因为他能把一切都说得头头是道,所以夫人才信不过他。正因为德·韩斯卡夫人和巴尔扎克的爱情关系只能通过信任才能存在——作为一个地位显赫的贵妇人,她最担心的莫过于巴尔扎克轻率泄密,——夫人的态度似乎有些保留,这使巴尔扎克大为不安。夏天过去,夫人的意大利之行也就此告终。他们的车队驰向维也纳,打算在那里过冬,等到冬去春来,德·韩斯基先生将把他的夫人带回地处文明世界尽头的那座该诅咒的府邸,然后“北极星”,巴尔扎克天际的这颗希望之星,也就永远随之消失。所以如果他想保留已经赢得的情人,不使之重新失去,必须再见一面,给这永结同心的关系重新倾注活力,重新加上火气,重新使之血液通畅。在这场以他生命为赌注的宏伟博弈中,巴尔扎克不能把他手中的王牌轻易打出。那就到维也纳去!借口很容易就找到一个。他向所有的朋友,也向德·韩斯基先生解释,为了写好酝酿多年的长篇小说《大战役》,他无论如何一定要亲眼观看一下阿斯伯恩和瓦格拉姆①这些当年的古战场。可是秋天过去了,冬天也随之过去,巴尔扎克还一直未能成行。始终是同一个障碍,却以不同形状出现:一部长篇小说还没有完稿,他行前还必须得到一笔稿酬,他还想偿付一笔债务,以便取得一笔新的数额更高的债款。可是在他亲身冲锋陷阵、重新激起旧日烈焰之前,必须使那火势已经不太旺盛的火焰不致完全熄灭,他一封封地寄出信件,一再以即将重逢来安慰夫人。
一个不幸的突发事件几乎永远摧毁了这次重新见面。七月底,韩斯基家的车队返回维也纳。既然去年巴尔扎克寄到那里去的秘密邮件十分顺利地送到,巴尔扎克心想,经过这么多月的感情克制,可以写一封火烧火燎的情书给德·韩斯卡夫人留局待领,不让她丈夫一同阅读。这一次不再用“夫人”,也不用拘谨的“您”,不说友好的想念“大元帅”德·韩斯基先生,不向埃维利娜和昂里埃特·波累尔小姐问候,而是倾注洪水飞瀑似的灼热滚烫的柔情蜜意:
“啊,我的天使,我的爱,我的生命,我的幸福,我的宝贝,我最亲爱的人儿——这种强迫的收敛态度多么可怕!现在能这样心心相印地通信,什么样的快乐啊!”
巴尔扎克的这封狂热的情书就是这样开头的。他似乎沉浸在欢乐和渴望之中,预告他将于10月10日出发,前往维也纳附近的巴登去和韩斯基一家会合。
“我将像一阵轻风似的飞到你的身边,什么时候到达,我还不能事先相告,因为我必须作出泰坦般的努力,才能到那里去,但是我以超人的伟力爱着你。”
经过六个月的思念,储存了半年的热爱,巴尔扎克终于要“亲吻你那仙女般的额头,感受你那可爱的秀发”。
和她共处三天之久,将要赋予他“一千年的生命和力量”。
可惜这封寄给“亲爱的小白猫”的情书,或者另外一封有着同样私密内容的信件落到了迄今为止一直浑然不觉的德·韩斯基先生的手里,夫妻之间似乎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因为与此同时,巴尔扎克由于财务上的困难,把他的行期推迟,必须突然动笔,向德·韩斯基先生解释,什么原因,让他给韩斯卡夫人写了那封明白无误的表白爱情的信件。事实一目了然,巴尔扎克要进行解释,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是像巴尔扎克这样灵感泉涌的长篇小说作家,可从来不怕难以想象的东西。他没费多大力气,就编出了一个讨人喜欢的故事,就像他们通信之初,巴尔扎克放肆大胆地向德·韩斯卡夫人毫无顾忌地编造了他心情不同,所以写出的字迹迥乎不同的故事。现在他又给火冒三丈、头戴绿帽子的丈夫编出了一个让人开心的童话。德·韩斯卡夫人,“这位性格最纯洁的女人,完全是个孩子,是我所认识的最严肃,最会嘲弄人,最聪明、最神圣,最富哲理性的人。”
德·韩斯卡夫人有天晚上曾笑着对巴尔扎克说,她“很想知道一封真正的情书是什么样子”。他就哈哈大笑地答道,“好吧,差不多就像德·蒙特朗致玛丽·德·韦奈伊①的情书”,指的是用他长篇小说《舒昂党人》中男女主人公的文体写的一封信。巴尔扎克和德·韩斯卡夫人完全是心无邪念地开了一个玩笑而已。想起那些疯劲十足的玩笑,德·韩斯卡夫人从特里哀斯特(Triest)给巴尔扎克写了封信:“您忘记玛丽·德·韦奈伊了吗?”这才使巴尔扎克想起,他曾答应要给夫人看看一封真正情书的模型,便写了两封这样的信件到维也纳——这大概就是使德·韩斯基先生深感意外也勃然大怒的两封信。
这样一种解释要让一个还算聪明的丈夫相信,就是把他当作傻瓜。但是巴尔扎克下面的一招更加巧妙。他说德·韩斯卡夫人收到第一封信之后——也就是在这两封败坏名声的信件被德·韩斯基先生发现之前——立即回信给巴尔扎克,十分震怒:
“您简直无法设想,我被这一愚蠢的恶作剧取得的成功彻底打翻在地。夫人极度冷峻地回答我第一封开玩笑的信件,——而我还给她写了第二封这样的信!”
巴尔扎克既不向那位受骗的丈夫公开承认欺骗了他,也不因为引发了这场误会而向他表示歉意,——这可真是一个天才的妙招——巴尔扎克这时却请求身为绅士的德·韩斯基先生站在他这一边,帮他平息那位浑然不觉、贞节无瑕、难以接近的德·韩斯卡夫人对他的雷霆震怒。恰好因为德·韩斯卡夫人忘记了用德·韦奈伊夫人的情书开的玩笑,证明——奇妙的逻辑!——她把阅读情书视为粗鄙之事,很不合适,即使呈献给她的这封信仅仅作为样品,开个玩笑。
“德·韩斯卡夫人的宽厚态度,真是十分高尚地证明,我的举止是何等愚蠢,而夫人又是一个多么宽大为怀的圣女,这对我是个安慰。”
德·韩斯基先生大概(他们之间的友谊可能因为这个玩笑受到一些损害,倘若这个友谊还依然有效)作为一个好心的中间人,把巴尔扎克的《风俗研究》的第三卷和手稿转交给了德·韩斯卡夫人。但是如果他们两位,夫人或者先生,觉得从他,从这个有失身份、爱开玩笑的家伙手里还接受友谊的象征,已经很不合适,“那么请您们把这几卷书和手稿全都烧毁。”
即使德·韩斯卡夫人宽大为怀,向巴尔扎克表示宽恕,诗人自己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曾经惹得这颗高贵的灵魂生气甚至伤害了她。
“毫无疑问,我再也见不到您,这是我的命运,我愿向您保证,我对此多么感到遗憾。在我的熟人当中,我并没有多少推心置腹的朋友,失去一个,我不可能不泪流满面。”
丝毫没有向丈夫表示歉意,巴尔扎克以令人赞赏的巧妙态度,甚至劝说那位受骗的丈夫,反过来请求巴尔扎克继续和他夫人保持通信联系,不受影响,坚持维护他们共同的友谊。
德·韩斯基先生的确就是这么天真幼稚,相信巴尔扎克的荒诞不经的描述?还是说,他意识到,反正再过几个月,在他夫人及其情人之间又要相隔几千英里,以此对自己作出哲理的安慰?还是说——这点或许最有可能——德·韩斯卡夫人不愿放弃这珍贵的通信和“永生不死的爱人”的角色,于是说服丈夫,让他迁就?我们只知道,这对夫妻对巴尔扎克安排的这出喜剧似乎深信不疑,表示接受。德·韩斯基先生给巴尔扎克写了一封信(可惜我们没有得到),而德·韩斯卡夫人宽宏大量地原谅了这个罪人。因为一个月以后,巴尔扎克这样写道:
“我又开始我们的通信,根据级别的高低,我称您为‘至尊美丽女皇陛下’(犹如‘殿下’,‘阁下’,‘大王’,‘圣上’,‘阁下’,‘陛下’,)——您的称号把所有这些尊称全都包括在内。”
这个可怜的“农夫”在尘埃中匍匐滚动得时间够长了以后,又得到了维尔肖夫尼亚府邸主人和女主人的宠爱。他又获准可以写信,使两位高贵的主人心情欢畅,向崇高的女恩主叙诉他卑微生活中的事件,甚至允许他在韩斯基家的车队重返乌克兰之前,在维也纳再一次谦卑地拜见两位主人。
这场误会,现在表面上得到澄清,其实,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根本没有什么可误会之处。巴尔扎克现在可以也应该启程前往维也纳,可是很快就是十一月、十二月,接着就是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一直都有新的障碍出现,或者不如说,只有一个大障碍:巴尔扎克没钱旅行。他紧张工作,坚毅顽强、灵感泉涌,即使在他这样一个工作巨人身上,也都难以理解。巴尔扎克完成了《高老头》这部亘古长存的杰作,另外三部长篇小说和一系列中篇小说,从而取得了他迄今为止最大的成功,并且获得了最为丰厚的稿酬。但是他的右手,那只提笔写字的手,在坚韧不拔,同时也是醉意浓烈的快速写作中攫取的东西,他的左手,那只挥霍成性的手,不加选择地全都扔掉。新的住宅及其设备,根据他给德·韩斯卡夫人的信里所说的,根本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儒勒·桑多所准备,只付了极小一部分钱,珠宝商、裁缝、裱糊匠把《高老头》和《塞拉菲塔》的收入从一开头就分配完毕。“通过五个月超负荷的工作”买来了仅仅一个月的自由。巴尔扎克的这次计算又是一次失算,他不得不承认:“我如此残忍地捆在我债务的土地上,犹如一个农奴,不能原地挪动一步,我自己都不能自由支配我自己,我深感屈辱。”
可是现在似乎是德·韩斯卡夫人开始催他动身,夫人竭尽全力才用各种借口把想要回到自己庄园去的德·韩斯基先生留在维也纳,一直呆到春天。四月原是最后的期限,可是她相信巴尔扎克。他允诺,一完成《塞拉菲塔》,就立即带上这本献给夫人的小说手稿,坐上旅行马车前往。夫人又把她呆在维也纳的时间延长到五月份。巴尔扎克这个人实在不可靠,总会想出一些新的理由,迟迟不能成行,所以再继续等他是不可能的。倘若巴尔扎克现在还不来,这部长篇小说大概就此永远结束了。
巴尔扎克认识到,他不能再等。虽说这桩婚姻要等德·韩斯基先生死后才能举行,可是既然这门亲事似乎会给他带来决定一生的机会,他就应该不吝一切赌注才行。《塞拉菲塔》虽说已经卖掉,并且进行抵押,但是尚未完成。这无所谓:他会在维也纳把这篇小说写完。他身上没钱,也并不对他形成压力。卡西尼大街住宅里的全部银器,通通送进当铺,从出版社和报社争得贷款,几张新的汇票都已签字。五月九日,巴尔扎克离开巴黎,十六日抵达维也纳。
巴尔扎克的维也纳之行起到的作用是,大大地深化了普遍流行的天才性格学。几乎找不到一个比巴尔扎克此行更为完美无缺的事例,来证明恰好是思维最为缜密、最能掌控一切的头脑竟然会干出什么样的蠢事。强烈的光线射出浓重的阴影,一个普通人身上的一个弱点,一件幼稚的事情并不引人注意,或许会被人善意地一笑置之。可是巴尔扎克身上,若有个弱点,他若干出一件傻事,就显得分外离奇古怪。他熟谙人情世故,只有莎士比亚才能与之匹敌。作为艺术家的巴尔扎克,凭借《高老头》超越了自己;甚至他最凶恶的敌人,迄今为止只是被他作品的不可理解的数量弄得坐卧不宁,十分恼怒,现在也不由自主地对他的天才表示敬意。公众尊敬他,出版商和各家报纸认识到巴尔扎克这个名字所具有的吸引力。只要预告他有一本新的小说即将面世,就能增加版次,赞美之词来自各个城市、各个国家。巴尔扎克不再会看不清楚,他已成为一大名人,与欧洲任何一位君王平起平坐。
但是——这可是巴尔扎克光彩夺目的脑子里阴云笼罩的地方——他拥有这么多荣誉,并且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成绩,却为一种孩子气的虚荣心所左右,偏偏要用他并不具备的身份,并不拥有的财富来使人对他肃然起敬:他分明是农民的孙子,却想让人把他看成贵族。他分明债台高筑,高得不能再高,却偏要人家把他看成富豪。他通过德·韩斯卡夫人传来的消息获悉,维也纳的上流社会迫不及待地等他光临。在这个世界上,这些贵族和富豪,除了我行我素、不卑不亢的天才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就像他们对贝多芬的态度所显示的那样。巴尔扎克却为一种不可理喻的不幸野心所驱使,偏偏要作为这些贵族富豪当中的一员,向他们走去。埃斯特哈齐、施瓦尔贝尔格、卢波米尔斯基和利希滕斯泰因们①可不能到末了把一位德·巴尔扎克先生看成一个穷困潦倒、被榨干油水的文人。所以巴尔扎克就像他自己说的,打扮得极为时髦,而实际上则活像个暴发户。《路易·朗贝尔》《高老头》的作者配备了最为阔气的行头:
“一根拐杖,整个巴黎成天都在谈论它。一副含有仙气的长柄眼镜,我的炼金术士特意为我在天文台的眼镜验光师那儿定做的。还有,在我蓝色的燕尾服上配以金子的纽扣,这是一个仙女用她的巧手镂刻的。”
不言而喻,一位尔采乌斯卡伯爵小姐未来的丈夫,——巴尔扎克总是把他的愿望预见成现实——是不能像其它凡夫俗子一样乘坐一辆普通的邮车前往维也纳的。贵族老爷德·巴尔扎克先生,在半路上甚至自称为侯爵,给自己订了一辆专用的豪华马车,车身上还装饰了一个并不属于他的唐特拉格家的纹章,带上一个身穿号衣的仆人,——单单这件蠢事,就吞掉了他五千法郎,令人气恼的是,他在维也纳期间压根儿就没人注意到这些。此行一共三个星期,其中一半时间他是在他饭店房间的书桌旁,三分之一是在昂贵的旅行马车上度过的。这可怜巴巴的三个星期,合在一起花掉了他一万五千法郎。他必须在他巴黎的苦役船上拼命干上成百上千个夜晚的苦工,才能补上这笔开销。
韩斯基一家住在第三区,高雅的外交官们居住的地区。他们在最挨近他们住所的“金梨”饭店给巴尔扎克定了一个房间。不久人们就发现,这个房间选得非常奇特。因为就在巴尔扎克即将下榻的这同一张床上,前不久,查尔斯·梯里翁,拉苏莫夫斯基伯爵的秘书和他嫂子露露·土尔海姆伯爵夫人的秘密丈夫自杀身亡。死者右手握着手枪,左手拿了一本巴尔扎克的小说。刚刚踏进饭店门槛第一步,巴尔扎克就听说,他在维也纳如何大名鼎鼎,如何备受称赞——他根本就用不着身穿号衣的仆人和冒牌的贵族纹章。他在巴黎的圣日耳曼区,从他满怀恶意的伙伴们那里受到的一切不公平的待遇和不愉快的经历,将在这里得到补偿。最最高贵的贵族之家争相在自己的宫殿里接待巴尔扎克。奥地利帝国皇帝之下的最高显贵,梅特涅亲王,打败拿破仑的胜利者和欧洲外交上的主人(再说也是巴尔扎克在德·阿布朗代斯公爵夫人身边的前任)约见这位著名的诗人。尽管亲王对巴尔扎克的作品实在读得很少,在这次长时间的谈话中,亲王向巴尔扎克讲述了一则极为有趣的轶闻,后来巴尔扎克将以此写出他的剧本《帕麦拉·基罗》。
尽管这些历史上显赫一时的贵族姓氏,对于巴尔扎克的贵族痴迷症而言直如甘露,他也不能接受所有的邀请。因为德·韩斯卡夫人要独占巴尔扎克为她的社交界朋友所专有,只有波兰贵族当中她最亲密的朋友,卢波米尔斯基家,兰斯科隆斯基家,她有时还把她的仆从骑士借给他们一用。作家和学者他都没有结识,除了东方学者哈默—普尔斯塔尔男爵和一位小作家封·策特利茨男爵。哈默—普尔斯塔尔男爵送给巴尔扎克一块东方符咒,一个护身符。巴尔扎克迷信而又敬畏,一直保存它直到生命终结。策特利茨听见大名鼎鼎受人敬重的伟大作家巴尔扎克只谈稿酬和钱,不由得大失所望。
这几天巴尔扎克一直觉得飘飘欲仙。在外国,在维也纳这里他第一次亲身经历并理解了他的文学成就和地位所取得的拿破仑式的凯旋,而且恰好就在他特别重视的显赫贵族的圈子里,巴尔扎克一说起他们的姓名,就肃然起敬,可是这些贵族,全都在他的名字面前弯腰鞠躬。处于这样一些诱惑之中,即使像巴尔扎克这样一个人也难以忠于他的工作。上午在旅馆房间里写完一部像《塞拉菲塔》这样内容深奥,神秘而有宗教色彩的弃世断念的作品,下午在“宏大世界”里他自己就成为精选出来的展品。他改完了几件校样,参观了阿斯帕恩和埃斯林根战役的战场,为他计划中的长篇小说《大战役》做些笔记。他作为德·韩斯卡夫人的扈从度过了许多时间,但是维也纳似乎不像奈夏台尔或者日内瓦那样适合度过柔情缠绵的恋爱时光。自从那次被德·韩斯基先生截获的信件事件发生之后,德·韩斯卡夫人分外小心谨慎。恰好巴尔扎克的荣誉成了良好的道德卫士。巴尔扎克在临别前不得不满腹忧伤地向德·韩斯卡夫人承认:
“一小时、一分钟也不真正属于我们。这些障碍使我心烦意乱,请相信我,我真恨不得加快我的行期。”
当然,还有一个更加物质性的原因使巴尔扎克心烦意乱,最后促使巴尔扎克加快速度离开维也纳,那就是他那尚未偿付的账单。尽管他在维也纳违法地签了一张汇票算在出版商维尔代的账上,他这冒牌贵族的排场,使他钱包一天比一天缩水。六月四日,出发之际,他都没法给旅馆的仆人更多的小费,只好可怜兮兮地向德·韩斯卡夫人借了一枚金币。
巴尔扎克以平素做任何事情都发狂似的速度,一口气马不停蹄风驰电掣般返回巴黎,七天后抵达那里。这是他七年来最后一次看见德·韩斯卡夫人。这篇作为人生小说计划的爱情故事的第一卷,也是情节紧张激情洋溢的一卷就此告终。巴尔扎克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往往中断一部作品,搁置几年,为了在此期间关注其它更紧迫更诱人的写作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