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传》第十章:巴尔扎克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倘若相信巴尔扎克自己说的话,那么他和德·卡斯特里夫人的恋爱事件纯粹是出悲剧,给他打下了无法愈合的创伤。
“我极端憎恶德·卡斯特里夫人,”——他感情冲动地写道,“她将我的人生击成童粉,却没有给我一个新的人生。”
他甚至向一位和他通信的无名女子这样说道:
“按照德·卡斯特里夫人的意志,保持在无懈可击的范围内的这种关系,是我一生中所经受的最为沉重的一次打击。”
以书信的方式夸大事件,予以超乎寻常的戏剧化,这样一种做法在巴尔扎克这样一个人身上,我们必须习惯。他总想把他的生活改造成一种“小说式的人生”。毫无疑问,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拒绝接受求爱,非常深切地伤害了巴尔扎克的男性的骄傲和攀龙附凤的虚荣心。但是此人的根,深植于他的内心,完全把心思贯注在自己身上,绝不是哪一个女人说一句“行”或者“不行”就能把“他的生活击成童粉”的。和德·卡斯特里夫人的恋爱事件,并非他生活中的一场灾难,而只是一段插曲而已;真正的巴尔扎克并不是像他向那些无名的女友们所作的浪漫的忏悔中描述的那样痛心疾首,绝望无比。他在《德·朗热公爵夫人》中塑造了他的影像蒙特利沃将军,他可不想像这位将军那样用灼热的铁钎在那卖弄风情的贵妇人身上烫上烙印。他并没有想要复仇而暴跳如雷,而是态度温和地和公爵夫人保持通信联系,前往探望。在《德·朗热公爵夫人》中描写成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一出悲剧,实际上渐渐地归于沉寂,淡化为“彬彬有礼的微弱关系”。尽管我们对巴尔扎克满怀敬意,他在描述自己时,可从来不说实话。作为长篇小说作者,他惯于言过其实,是个职业的夸张描述者,描述每次邂逅,都尽可能地把一切可能性都表现出来。如果他身上不断发挥作用的想象力,碰到他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件时,突然表现得无动于衷,万般无奈,毫无独创性,其实也显得相当荒谬。
若想描述巴尔扎克,就得反其道而行之,反对他自己的证词。千万不能被诗人作出的慷慨激昂的阐述所蒙蔽,说某位伯爵夫人拒绝他的求爱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法国称之为“小事一桩”,竟在他身上埋下了致命的心脏病的种子,就像他对妹妹说的那样。事实上巴尔扎克从来也没有像这几年这样健康,这样勤奋,这样充满信心,干劲十足,这样富有独创性,这样肯定人生。他的作品比他的话语和他的书信提供的证明要可信得多。他单单在今后三年创作的作品已经足以称作他毕生的作品,使他成为当代第一位艺术家。可是他的力量是如此气势磅礴,不可摧毁。他的勇气是如此大胆无畏,他竟把这些作品仅仅看成是他真正任务的开头部分和准备工作。他的任务是成为“描绘十九世纪风俗画卷的历史学家”。
巴尔扎克以《舒昂党人》《妇女生理学》《驴皮记》和其他多愁善感的圣·日耳曼区的小说取得最初的成功之后,知道他自己已是一个强国,甚至是个超级强国。巴尔扎克认识到自己的实际情况,使他自己也深感意外的是,他认识到,文学竟是他真正的天才所在。他用自己的笔可以征服世界,犹如拿破仑以他的剑征服世界一样。倘若写作仅仅旨在取得成功,仅仅志在于此——就像有时读他的书信得到的印象那样——仅仅志在牟取金钱,牟取几十万、几百万法郎,那他只消继续用读者喜闻乐见的食品去喂饱他们好了。世界各国的妇女都忠于巴尔扎克,他满可以成为沙龙的男主角,失意失望的妇女们的偶像,失偶独居的女人们的宠儿,那些要求不高的同行大仲马和欧仁·苏的成功的竞争对手。可是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也就在巴尔扎克心里点燃了更为崇高的勃勃雄心;有些读者只渴求粗野的紧张情节和温柔的感伤场景,他冒着丧失这些读者的危险,恰好在这几年大胆地逐渐远离他们。巴尔扎克自己也对他天才的巨大张力感到惊讶,他想认识自己的极限;他想知道,他有多大能力。他自己在创作中总是惊讶地感到,他的尺度扩张到什么地步,他的尺度竟包括了整整一个世界。

巴尔扎克从1832年到1836年这几年创作的作品,第一眼就因为色彩斑斓、各具特色而引人注目。虽然起先谁也没有料到,《路易·朗贝尔》和《塞拉菲塔》的作者竟然也会是那些轻松轻浮,甚至几乎可说是淫荡放荡的《都兰趣话》的作者。更想不到的是,这些作品的确是同时写成。巴尔扎克的的确确是在同一天修改《路易·朗贝尔》和某一篇《都兰趣话》的校样。作家巴尔扎克显然是想亲自测试一下自己,想为日后的创作拓宽一下空间,想看一下,他的手可以够得多高,探得多深。就像一个建筑师,在制定未来房屋的蓝图之前,先要探测并且算出这房子的高宽长三维的尺度,看它能承受多大的张力。巴尔扎克也把他的力量粗略估计一下,打下了神圣的《人间喜剧》大厦的基石。
首先巴尔扎克在《都兰趣话》中测试了一下自己的文笔。这些用拉伯雷的风格、自己发明的“古法兰西”文写成的滑稽短剧和笑话故事,纯粹是虚构杜撰的荒诞不经的故事,叙述文甚至是复述文。在这些故事里,他让自己乖戾的脾气,纵情欢乐、尽情奔放。这些故事写得自如,丝毫也不显得紧张,一点也不费力,既不思索,也不观察,完全是兴之所至,信笔写去。这些作品写得轻松自如,可以感到,作者在享受这份轻快。巴尔扎克身上法国人的特点,民众的本性,男人的特性,都以欢快自由、肉欲好色的方式涌流而出。能够刺激一下书报检查官,他觉得很逗乐。这里他终于可以由着性子自由挥洒了。在巴尔扎克所有作品中,这些趣事最适合这个面颊绯红、嘴唇肉感的胖子。这里响起他的笑声,在沙龙里听起来毫不高雅,那劲头十足震耳欲聋的笑声,蒸馏后化成香槟。这是巴尔扎克感到轻松自在的时刻。倘若生活对他不是那么严酷,能让他有更多一些自由呼吸的余地,我们将不会只看见三十篇趣话,而会读到他在广告中向读者预告的一百篇。
这是底线,极端轻松放荡,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底线,是对巴尔扎克秉性的赞许。可是与此同时他又在那些被他称作“哲学著作”的作品里寻找他力量上升的顶点。一股野心驱使巴尔扎克证明,他用多愁善感的妇女形象所争取到的“抹泪手绢的成功”,不能使他满足。自从巴尔扎克认识到自己之后,他不愿让别人误解他。他已成熟,充分体会到自己的力量。他要证明,有一项任务落到一个像他这样级别的长篇小说家身上。通过研究人类的最为关键的问题,社会问题,哲学问题,宗教问题,把长篇小说提升到崇高艺术的地位。巴尔扎克希望生存于社会之中的人们,服从这个社会的法律,适应它的规范,反抗那些置身于中间理性之外的一些人物。他要塑造真正的领袖人物和这些人的悲剧。他们从低下的圈子里挣扎出来,投入孤寂之中,或者深锁在妄想的囚牢里面。巴尔扎克在自己生活中遭到一次失败的时间,正好也是他最为大胆、最为放肆的时候。
在这些作品中,巴尔扎克给自己提出的任务是,他塑造的人物得给自己提出最高任务,其实也就是无法达成的任务。他的最高的张力用在那些因为过于卖力而崩溃的人身上,用在那些天才,那些和现实失去联系的人身上。路易·朗贝尔便是在这方面所做的第一个尝试:他是位哲学家,试图解决人生最后的问题,结果以精神失常告终。巴尔扎克一辈子用各种形式变着法子使用这一主题。在他的《玄妙的杰作》一书中,他刻画了一位画家①,急于完成,妄想臻于完美境地,把已经完成的作品又继续加工,直到极度努力把原画毁掉。他的音乐家冈巴拉超越了他艺术的界线,结果只有他自己还能听见他音乐的和声,就像路易·朗贝尔独自一人还能懂得他自己的思想,画家弗伦荷弗还能看见他的幻象。《绝对的探求》中的化学家克莱在寻找原始元素时毁了自己。他们大家都寻找极致,全都是些伊卡卢斯式的人物。
除了这些艺术和科学的天才之外,巴尔扎克同时又在《乡村医生》和《塞拉菲塔》中描述了道德上的和宗教上的天才。《乡村医生》一书,巴尔扎克得间接地归功于他对德·卡斯特里公爵夫人的访问。在他们两人共同前往访问达古尔伯爵夫人时,有人向巴尔扎克讲述了一位名叫罗默尔医生的事迹。这位医生通过他人性的、人道的本性和活动,开发了一个被人放弃的地区,教育一批几乎濒于毁灭的农民重新进行有效的活动。这个故事,加上分外迷人的景色,给巴尔扎克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这是让—雅克·卢梭的场景,连同他那宗教改革的野心,渗入巴尔扎克的心里。巴尔扎克在他其它的作品里仅仅是社会的批评家,他在这里想要进行独创性的活动,制订一个如何才能解决社会问题的计划。他要让人看到,在现实的环境里也有创造,一个真正的天才能用声调、色彩或者思想,也能用人这样一种脆弱的材料塑造一部超越时代、堪称典范的作品。
《塞拉菲图斯—塞拉菲塔》也许是巴尔扎克更加大胆的尝试。贝纳西斯博士想从现实世界、从社会抽身引退,只是为了要创建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而巴尔扎克则想在这个人物身上描述其想要脱离尘世一切,让精神上的爱情极度升华,达到性别上依存关系的标识完全丧失的地步。贝纳西斯博士身上的那个现实思想家,以令人惊讶的丰富知识解决一切实际问题。他在书里倾向于斯威登堡式的神秘思想范围。
《乡村医生》和《塞拉菲塔》这两本著作在最高意义上并不成功。这次失败虽然大大刺激了巴尔扎克,但并非没有道理。两本书都写得过于轻率;这位扎根现实的人,要想阐述宗教观点,实在有点错位。尤其是那些想要提出人生永恒问题最终解决方案的著作,不能用预支稿酬的办法,在报上分期连载写成。《路易·朗贝尔》和《塞拉菲塔》并不是他的成就最高的著作,而只是表现了他所做的最大的努力。巴尔扎克理解天才,描写天才,只有天才才善于理解另一个天才。只有当他作为艺术家来描写艺术家时,他的作品才能成功。《玄妙的杰作》将成为最纯净的杰作之一,但是哲学不能与匆忙相联系,笃信宗教也不能与缺乏耐心相联系,这些作品只表现了令人惊讶的发展,闻所未闻的渊博知识,他精神的包罗万象和强劲张力。他的精神一直涉及到最冷僻的问题,宗教问题。他可以胜任任何问题。巴尔扎克在此达到了他最高的境界。
在纯粹的叙述者和思想家之间,还站着一个观察家——他的真正的土地乃是现实世界。这样巴尔扎克在小说中就找到了完全的平衡,他在小说中成为“他的时代的历史学家”。他取得的第一个巨大的成功乃是《夏倍上校》,第二大成功乃是《欧也妮·葛朗台》。巴尔扎克找到了从此控制他作品的法则:描写现实,但是要用一种更加强劲的力度来描写,因为这力度只用在少数几个人身上。先前巴尔扎克在浪漫的东西当中寻找符合小说的因素,一方面给人物披上历史的古装,另一方面求助于奇幻怪异、神秘莫测的东西,就像在《驴皮记》《塞拉菲塔》《路易·朗贝尔》中那样。可是现在,巴尔扎克发现,在当代历史中,倘若仔细观看,也同样有许多有张力的事物。小说成功与否,不在于主题,不在于布景,不在于帷幔,而在于内部的张力。若能成功地在人物身上加上足够的张力,就能以更加真实的、更加自然的方式达到同样的效果。内在的张力不包含于色彩之中,也不在虚构的故事,而永远只在人物身上。没有素材:一切都是素材。《欧也妮·葛朗台》中,种植葡萄的葛朗台低矮的屋顶下面所有的张力,不见得比《三十岁的女人》中一个海盗的船舱里所有的张力要少。身材矮小,其实很是平庸、头脑有些简单的欧也妮·葛朗台,在她吝啬的父亲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下,给她心爱的表弟查理多放一块糖到咖啡里去,她所表现出来的勇气,不亚于拿破仑一手高擎战旗,冲上洛蒂桥时表现的英勇无畏。老吝啬鬼葛朗台力争欺骗他兄弟的债主们时,表现得灵活坚韧,甚至发挥了洋溢的天才,就像维也纳会议上的塔勒朗。并非环境决定一切,而是张力。《高老头》中伏盖公寓的餐桌旁围坐着十二位年轻大学生。这所公寓完全可以算是拉瓦锡的实验室,或者居维埃书房一样的强力中心。所以塑造人物的过程就是仔细观察,就是集中、拔高,最大限度地揭露,在每个激情的事物上,揭露激情,在每个强项中认出弱点,把酣然沉睡的力量全都掏将出来。《欧也妮·葛朗台》是这条道路上迈出的第一步;在这个纯朴的少女身上表现出来的献身精神大大升高,几乎达到宗教信仰的地步。而老葛朗台的吝啬,就和那相貌丑陋的老女佣的忠诚同样的具有妖魔性。在《高老头》中,对子女的慈爱同样达到独创性的境界和偏执狂;每个人都被仔细审视了一遍,认出了他的秘密。必须让这些人互相对抗,把不同的世界混在一起,让邪恶成为邪恶,让善良继续善良,把怯懦、计谋、阴险,不加任何道德强调,统统看作力量。强力便是一切;谁若拥有强力,谁若能够认识强力,他就是诗人。
在这几年,巴尔扎克发现了巨大的秘密。一切都是素材。现实世界是个取之不尽的矿山,只要你善于挖掘。你只需要仔细观察,每个人都会成为《人间喜剧》中的演员。没有上下之分,所有的人均可选用。谁若想描写这个世界,任何方面都不能搁置一边,不予理睬,社会地位的上下顺序都须有代表,画家和律师、医生、葡萄种植者、看门女人、将军和火枪手、伯爵夫人、马路上的小野鸡、挑水工人、公证人和银行家。因为所有这些圈子犬牙交错,互相接触。同样所有的人物性格都要得到代表,野心家和悭吝人,阴谋家和老实人,挥霍成性者和贪得无厌者——,各式各样的人和他们的各式各样的游戏。用不着老去发明新的人,只要正确排列组合,同样的人物可以重复出现,一两个医生可以代表所有的医生,一个银行家代表所有的银行家,以便把这无限延伸的张力插进个别作品的空间中去。巴尔扎克终于越来越清楚地感到,为了克服这林林总总的人物和景象,必须制订一个计划,一个人生计划,一个工作计划。作为一个真正的长篇小说作家,不得几部作品同时并举,必须深入一部作品。必须是“瓦尔特·司各特加上建筑师”。仅仅描绘个人生活的画面还远远不够,重要的是写出人们的相互关联。
巴尔扎克自己对于《人间喜剧》会产生的后果,究竟有多么深远还并不清楚,还得经过十年,他才能清楚地看见这个计划。但是他已经心中有数。他的全部作品不该一部又一部互相紧挨着放在一起,必须把它们一部部摞起来,向上发展。1834年10月26日,他还没认识到,他真正的全部作品将是什么样的规模。他写道:
“1838年我的规模宏大的作品有三部分将要完成,人们至少可以看出整个结构,对此作出判断,全部作品是如何构思的。
“在《风习研究》中应该描述社会现状产生的影响,我将描绘一切生活状况,一切外形外貌,男性和女性的种种人物性格,法兰西所有的外省,童年时代、老年时代、壮年时代,政治和战争,——所有这一切都不得遗忘。要把人心的细胞组织,丝丝缕缕地全都表现出来,让社会史的各个分支表现无遗,那么基础就算奠定。我不愿意描写任何单凭幻想创造出来的事件:而是确确实实在各地各处发生的事情,这就是我的题材。接着便来到第二个层面《哲理研究》,描写了效果之后,就得把原因描写一番。在《风习研究》中,我将展现各种感情及其相互作用,描写生活及其后果。在《哲理研究》中,我将谈论感情的根源,谈到生活的原因。我将提出一个问题:什么是真正发生作用的力量,什么是社会及个别人的生命赖以生存的条件?在我这样处理完了社会之后,我将对它进行审视,予以审判。在《风习研究》中,个人将变成典型人物得到描述。而在《哲理研究》中,典型将作为个人得到描绘,我将要描写的永远是人生。⋯⋯
“在探讨了效果和原因之后,终于来到了《分析研究》,其中一部分便是《婚姻生理学》。因为探讨了效果和原因之后,我们必须寻找原则。风习交出了这出戏剧,原因组成了布景和机关。原则终于出场:这就是作者。结果全部作品都以螺旋形向上发展,既变得狭小,同时也得到浓缩。我若写《风习研究》需要二十四卷篇幅,《哲理研究》则需要十五卷,《分析研究》只需九卷。这样我将要把人、社会和人类,加以描写、判断、分析,不作重复,都在一部作品里进行,这部作品应该叫做西方的《一千零一夜》。
“等到这一切全都完成⋯⋯我对作品进行了最后的加工,那我就算做对了,或者做错了。结束了这部作品,结束了对整个制度的描绘,我将要研究一种学问,写出一篇文章:《试论打动人的各种力量》。我将以孩子气的幽默戏耍的方式,在这座府邸的地板上画上《一百篇都兰趣话》宏大无比的阿拉伯风格的装饰!”
摊开在他面前的作品使他热情洋溢,也使他惊惶失措,他叫了起来:
“这是我的作品,是道深渊,是个火山口,就在我面前,这是我要塑造的素材。”
他认识到,他毕生的著作就在他面前。从此这就决定了巴尔扎克的人生。一两年前他还觉得自己是个新手,如今他感觉到他自己的力量,感到任务的宏伟,他锻造了一种钢铁般的自信心,什么东西也无法使之动摇。1833年9月他写道:
“我将要控制整个欧洲的精神生活!需要再耐心地勤奋地熬过两年——我将越过所有这些想要束缚我的双手,阻止我步步上升的人的脑袋,向前迈步走去!在这种受到迫害、遭到冤枉的情况下,我的勇气变得像钢铁一样坚不可摧。”
他知道,在他面前有部作品有待完成,在他背后有公众在支持他,所以他下定决心,对谁也不让步,永远不再迁就出版商和报刊的愿望。个别的不快事件和恼人事件再也控制不了他。他向出版商口授他的条件,只要出版商没有完全满足他的愿望和要求,他就把出版商换了一个又一个。巴黎最有实力的一些刊物,如果敢于做出不得体的事情,即使是在他财务最困难的时候,巴尔扎克也拒绝听从他们的意志,他鄙夷不屑地对那些自以为能控制舆论的记者们,不予理睬。让他们去痛骂他个别的作品吧,——但是他们无法阻止他的包罗万象的全部著作的问世。他看见这些作品展现在他面前,数量越来越多,篇幅越来越显得大胆放肆!让他们对他肆意攻击,在风趣短文、讽刺小品中对他百般奚落,尽情嘲弄,试图用恶毒的趣事轶闻把他弄得可笑已极!让他们把他的漫画刊登在各家杂志里,他的报复独具匠心:他将在自己的长篇小说里刻画这一小撮人在权力无限时,以及同时在万般无奈时的情形,将在《幻灭》中以不可磨灭的字迹在世纪之墙上描写舆论系统的腐化堕落,交易所的生意连同它们的声誉和精神价值。让债主们用汇票和抱怨来折磨他,让他们扣押他的家具——他们不可能从他将要建造的世界里搬走一块石头和一小块泥土。自从这个计划已经制订,写作这部作品的力量已经具备,什么东西也不能使他感到震撼。他知道,只有一个人,敢于草拟这个写作计划,只有一个人能够完成这部作品,那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