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煮得半熟的靴子?——车尔尼雪夫斯基批判

我惋惜。花瓣渐渐苍 白。
我惋惜。 四周愈发 昏暗。
从河面的镜子里我看见:
忧愁穿上 了薄雾的衣衫。
傍晚的星星点燃 了幽光——
夜空闪动着多少双眼睛。
再见。永远深邃的苍穹。
严寒凝结 了星星的哭声。
— —巴尔蒙特《告别》(1905 )

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威望最高的俄罗斯批评家,是维萨里昂·别林斯基,但对中国文学意识形态建构影响最大的 ,却是尼古拉 ·车尔尼雪夫斯基 。1854 年 ,二十七岁的车尔 尼雪夫斯基 ,向彼得堡大学提交了硕士学位论文《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提 出了“美 即生活”的命题。他 的基本观点是 :现实高于想象 ,生活高于艺术 ;作 为最高形态的美 ,生活使艺术相形见绌 ,黯然失色。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至上”的观念体 系,为“苏联”和中国等 国家建构 文学 秩序提 供 了“时义 大矣哉”的话语资源 。车尔尼雪夫斯基 的本意是为了克服艺术脱离现实的倾向,进而引导艺术关注生活 ,并最终借助艺术改变现实 。但是 ,他 忽视 了艺术 的独立性和多重价值 ,忽视了作家 的个性尊严和艺术想象 的自由性质 ,这就必然会弱化艺术超越现实 、匡正现实的批判力量 ,甚至会造成艺术臣服生活 、作家臣服现实的严重后果。“生 活”被无 限放 大。它不仅摆脱 了处于依从地位的客体性 ,而且 ,还被赋予了一种高于人 的主体 性。“生 活”成了建构文学大厦的第 一基 石 和衡 量文 学价值 的首要 尺度 ,“生活”奴役着 文学。在 以“生活”为核 心理念 的规约模式的束缚下 ,作家的个性发展 、精神 自由和创造活力 ,都受到了严 重的压抑和伤害。如此一来 ,意识形态化 的“生活 中心 主义”,就成 了二 十世纪“左翼”文学的一个值得反省 的严重问题。车尔尼雪夫斯基 的文学批评 ,也存在着 同样值得反思的问题 。在他的文学观念体系 中,文学服从于生活,服务于现实 。作为批评家 ,他身上不乏敏锐而精微 的感知力 ,不乏洞察作 品美质的眼光 ,但是他 的道德热情和政治热情 ,冷结成 了沉重的巨石 ,最终压垮了文学 。文学在他眼里 ,不过是实现道德影响和社会改造的手段和工具。俄罗斯著名哲学史家津科夫斯基 ,曾这样评价车尔尼雪夫斯基 的哲 学论文《人本 主义原 理》和他的哲学研究 :“写得很草率 ,在基本思想发展的体系化方 面该文很难经得起 考验。[⋯⋯]车尔尼雪夫斯基天真地以一种决绝的方式想要把 自己的体 系装 扮 成无 可 争 议 的 ‘当 代 科 学 的总结 ’——他对于不 同思想者 的那种傲 慢 自大、毫不客气的态度即来源于此”(360 ) 。然而 ,车尔尼雪夫斯基对 自己的理论却充满 自信。在他的长篇小说 《序 幕》中,伏 尔庚 对 着妻 子评 价 自己说 :“我唯一 的长处 (这也是很重要的 ,比一切写作技巧更 重要 的) 就 是我 理解 事 物 比旁 人 更 正确 ”(147 )。这也可以看作车尔尼雪夫斯基对 自己的评价 ,要知道 ,普列汉诺 夫几乎是将《序幕》当作车尔尼雪夫斯基的 自传来读的。虽然 自信也是一种很值得嘉许 的心态 ,但是 ,它并不能保证一个人总是“比旁人更正确”。事实上 ,正是这种过度 的自信 ,使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理论和文学思想 ,流于严重的独断论和片面化。

一、 生活:狭隘的实用主义概念

早先 ,车尔尼雪夫斯基是黑格尔的心悦诚服的崇拜者 ,但是 ,很快他就发现这位德国人完全不对 自己的路子。在 日记 中,他语气严厉地表达 了自己的失望和不满 :“黑格尔是 一个 目前现状的奴隶 ,是当前体制的奴隶 [⋯⋯]他的哲学是一种远离暴风雨般的改造 ,远离对乌托邦 的幻想迷恋的一种哲学”(瓦 ·瓦 ·津科夫斯基 354 )。摆脱了黑格尔的羁绊之后 ,他心 向往之的是反抗 的激进主义和浪漫的空想社会主义 。1848 年 ,二 十岁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在 日记 中写道 :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坚决 的社 会主义和共产 主义 的游击 队员 ”(瓦 ·瓦 ·津科夫斯基 354 )。车尔尼雪夫斯基从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 的学说里找到了思想的共鸣点。他迅速将 自己的精神枝条嫁接到了费尔 巴哈思想 的树干上。他的人本主义和唯物主义信仰都来源于费尔 巴哈。普列汉诺夫指出了这一点 :“《基督教的本质》的作者对他发生 了决 定性 的影 响。[⋯⋯]费尔 巴哈为车尔尼雪夫 斯基 的整个 世界 观提 供 了哲 学基 础 ”(21)。这种哲学思想排 斥宗教信仰 的超验性 贬低人内心生活 的 自足性 ,声称 “存在 者 即物 质”(瓦 ·瓦 ·津科夫斯 基 361) ,相信 “精神过 程即物质过程 ,因此 一切 行动 完全 由后者 决定 ”(雷纳 ·韦勒克 325 )。根据这种物质决定意识 的理论 ,文学所关注 的核心命题和焦点问题 ,就不再是人的精神世界 ,不再是心灵生活的沉重事务 ,而是外部的现实 ,是社会的包括经济 、政治等因素在 内的客观情状 。车尔尼雪夫斯基试图完全化除生活与美之间的界线 ,取消美对 于生活 的必要的距离感和独立性 。在他看来 ,生活对于美具有无 可置疑 的本体论意义 ,甚至可 以说 ,生活就是美 ,离开生 活便无所谓美 。在《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中,车尔尼雪夫斯 基 这样 表达 了 自己对 生活 美学 的理解 :“在人觉得可爱 的东西 中最普遍 的、也 是他在 世界上最喜爱的东西——这就是生活。首先是他愿意过的、他最喜爱 的生活 ;然后是 随便那种生 活,因为活着总 比不 活更好 :一切 活的东 西,出于它的自然天性 ,总是对死亡感到恐惧 ,总是厌恶死而爱生 ,由此看来 ,这个定义就是 :‘美 是生活。’任何事物 ,凡是根据我们从其中看到应当这样 的 ,就是美 的;任何对象 ,凡是其 中表现 了生活 、并且使我们想起生活来的 ,这就是美的”(9 —10 )。这种对“生活”的理解和界定 ,显然是简单化 的。它虽然突出了生活的地位 ,强调 了生活的意义 ,但是 ,也带来不少问题。首先 ,他将 观察 的对象仅仅局限在狭小 的范围里 ,将 “有用”当作审美判断的标准 ,这就潜含着至少两重危险 :一将审美功利化 ,凡是“有用”的才是美 的,二否定 了美的丰富性 和多样性,极大地缩小了美的范围;其次,所谓“喜爱”和“应 当这样 ”,则显然包含着 主观化和理想主义 的倾 向,这也与他所倡言的客观生活主体论构成了一种 明显 的矛盾关系。比较而言 ,别林斯基虽然也强调 生活 的意义 ,但 是 ,他 的“生活”是一个开放而健全 的概念 ,是一个属于人 的家常亲切的对象世界 ,是一个 与审美和艺术兼容的世界 ,而不是一个高居于人之上的封闭世界 。车尔尼雪夫斯基不仅否定形式美 ,而且完全排斥幻想。在他看来 ,幻想完全是消极 的,是人在情绪低落 、无能为力状态下的一种心理反应 :“通常幻想只是当我们在现实中过分烦闷的时候才来控制我们”(《车尔尼雪夫斯基文学论文选》56 )。他显然忽略了这样 一点 :很 多时候 ,文学和艺术就是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说的“此人皆意有所郁结”的结果 ,就是烦 闷 、忧郁 、感伤 和疼痛 的产物 ,甚至就是超越精神匮乏和现实残缺的一种手段。所以,车尔尼雪夫斯 基的这句话就很难成立 :“审美感觉寻找好的东西 ,但是并不寻找幻想上完美的东西。因此 ,在 现实 中的美尽管有很多重大的缺点 ,我们还是对它们感到满意 ”(《车尔尼雪夫斯基文学论文选》60 )。事实上,很多时候 ,人们正是 因为对现实 中的“缺点”和残缺不满足和不满意 ,这才通过想象和 “幻想 ”,创造 出一种充满超越性和象征性 的图景 ,借 以表达 自己对现实的失望和抗议 ,借以表达对理想生 活的向往和诉求。然而 ,为了否认 “幻想 ”,为了替 “生活 ”辩护 ,车尔尼雪夫斯基索性将“现实美”抬高到 了完全不合理的地步 :“可以大胆地说 ,不管现实 中的美有其一切欠缺 ,也不管这些欠缺多么大 ,它却是真正的美 ,而且 能够完 全满足正 常人 的要求 ”(《车尔尼雪夫斯基文学论文选》55 )。他完全否认现实在美学意义 上的残缺 ,也 就是说 ,在 他看来 ,现实生活 中从来就不缺乏美 :“抱怨在现实 中美十分缺少这并不完全正确 ;现实中的美根本不是这样稀少”。最后 ,他将美 的发 现纯粹 当作一个主观意愿和个人能力 的事情——美 并不稀少 ,人也不应该 抱怨美 的稀少 ,“因为他 的生活充 满美和伟 大 究竟 到什 么 程度 ,这 取决 于 人 自己”(《车尔尼雪夫斯基文学论文选》63 )。这样 的观点 ,颇有一些主观主义的臆想成分和唯意志论的独断性质 了。他肯定没有想到 ,有一天 ,他的充满乌托邦色彩的“生活完美 ”理论 ,会成为瓦解文学的怀疑精神和批判勇气的异化力量 ,会成为支持虚假的文学意识形态的奥援 。与他对 “现实”的极端肯定相对应 ,车尔尼雪夫斯基彻底否认美与艺术 的独立性和特殊价值 ,显示出贬低甚至取消艺术的倾 向。在他看来 ,任何时候 ,艺术都低 于现实 ,生活都高于艺术 ,因而 ,它们的关系就是一种主宰和服从 的关 系:“现实的美是 真正 的美 ”(《车尔尼雪 夫斯基 文学论 文选》121);艺术只需要再现这种美,因为“艺术的力量 ,就是注释 的力量”(《车尔尼雪夫斯基 文学论文选》 63 )。车尔尼雪夫斯基最后 的结论是 :“艺术 作 品 从 来 不 会 达 到 现 实 的美 和 伟 大;[..⋯·]艺术 作品并不修改现实 ,并不粉饰现实 ,而是把它再现 ,充 当现实 的代替品”(124 )。他虽然强调了“真实性”,但是 ,却否定 了艺术 的选择自由和超越精神,这就是说 ,在 生活面前 ,艺术永远是低能而拙劣的模仿者 ,这就等于从根本上否定了艺术存在的前提条件—— 自由和创造力。为了捍卫“生活”与“现实”的绝对正当性 ,他便无条件地为之辩护 。例如 ,有人会提 出这样 的问题 :真正的美应该是永恒而普遍 的 ,但是 ,生活 中的美 ,却是 短 暂 的,“现 实 中的美是转 瞬 即逝 的”。为了反驳这种贬低生活的观点 ,车尔尼雪夫斯基干脆彻底否定美 的永恒性。在他看来 ,人们 的愿望随着生活的改变而改变 ,绝不会荒唐地为了美的消失 而“感 到惋惜 ”。而且 ,退一步讲 ,这种永恒的美 即使存在 ,也是没有用的 ,因为它“会使我们感到厌倦 ,感到嫌恶。活着 的人不喜欢生活 中一成不变 的东西 ”(《车 尔尼雪夫斯 基文学 论文选》69)。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这些观点,简直就是对常识和人类普遍经验的蔑 视和 冒犯 :“不喜欢生活中一成不 变的东西”,与喜欢具有 永恒美质的艺术 ,是完全不 同的两 回事 ,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他 的这种无限抬高生活和贬低艺术的理论 ,不仅体现着极 端唯物主义 的僵硬 的教条 主义色彩 ,而且还表现 出卢梭式的对 自然和“原始生活”的矫揉造作的过度赞美。津科夫斯基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这些理论 ,“都不过是在对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的理解中把卢梭主义的母体搬弄一番而已”(367 ),说得实在是很对的。在后来 的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中,车尔尼雪夫斯 基始 终如一 地贯彻 了他 的 “生 活高 于一切”的美 学理念。从积 极 的方面看 ,他充分 地肯定 了人和艺术与现实生活 的密切关 系,强调 了现实感的重要性——这样 的理念无疑有助于文学在“现实主义”维度上 的自觉和成长 。但是 ,他也常常走极端 ,把现实和生活的重要性强调得过 了头。例如,在 《俄 国文学 果戈 理时期概 观》中,他说 :“能够给人持久享受 的只有现实 ;只有那些 以现实为基础的愿望才有重大意义 ;只有对 于现实所唤起 的希望 ,只有对 于依靠现实所 产生 的力量和情势 的帮助因而进行的事情 ,才能看 到它们的成功”(《车尔 尼雪夫斯 基论文学 》上卷 4 11)。显然,他 已经将审美活动 暗中转化为单纯 的社会行为 ,而他所追求 的也不再是 “美”和“愉悦 ”,而只是“希望”和“成功 ”。如果说前边 的表达还显 得有些含混 ,那么 ,接下来的这些话就清楚地表达了他的观点 :“人的愿望越是切实 ,越是积极 ,那么 ,他跟阻碍它们实现的环境 的斗争 ,也越是坚毅 有力 。只有那些属于现实生活范 围的事物 ,才能尽最大可能激发和唤起爱和憎 ”(《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上卷 414 )。显然 ,对于车尔尼雪夫斯基来讲 ,文学就是为了“斗争”而激发和唤起爱和憎的直接手段 ,美和艺术 的所 有价值和意义 ,就在于 此 。车尔尼雪夫斯基 的美学属于典型的“取消 主义美学”。他认为,“人的生活就是诗 的唯一 的根本的对象 ,唯一的根本 的内容”(《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 》中卷 425 ) ,这样 的判 断无论 怎 么理解 ,都是片面的,不 能成立 的。他没有认识 到,美是一种丰富而多样 的现象 。各种形式 的美 ,包括现实生活 中的美 和艺术形态的美 ,完全可 以并存不悖 。它们之间是一种平行和互 补的关 系,而不是对立和排斥的关系 ,更不存在价值上 的绝对等差。也就是说 ,你不能用现实否定艺术 ,也不能用艺术贬低现实。说 能给人 “享受”的只有现 实和生活 ,就像说“艺术”比现实“更 高”一样 ,都 是简单化的靠不住的判断。早在 1942 年 ,周扬就 曾指出过他 的这一 问题 :“车尔尼雪夫斯基 常常片面地强调生活而过分地贬低艺术的价值 ,这样 ,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体系中就发生 了一些矛盾”(371)。不过,根本上讲 ,周扬是认 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理论 的,他不可能认识到 ,这种“生活拜 物教”理论潜含着这样 一系列 巨大 的危 险 :它将 导致审美活动的非审美化 ,也将造成个性 的扭 曲和主体性的萎缩 ,从而不可避免地造成文艺的困顿其实 ,在研 究审美和文学 的时候 ,“体 验”是比“生活”更有效 的概念 :“体验”由人出发而关联着生活 ,而“生活”却从客体 出发而压迫着人 。审美是人类特有的精神体验活动。它关乎人类的精神世界 ,也关乎外部 的客观现实。审美 经验是由主观和客观 、内在和外在两部分构成 的,正像杜威所 说的那样 :“由于每一个经验都是 由 ‘主体 ’和 ‘客体 ’,由 自我与世 界的相互作用构 成 的,它本身就不可能仅仅是物理 的,或仅仅是精神的 ,而不管一种因素 占据多大 的主导地位 ”(286 )。需要指 出的是 ,审美 固然是内心 和外物交汇融合的产物 ,但本质上却是一种基于个人体验的精神现象 ,是丰富而精微的心灵活动的结果 具体地说 ,它是人的情感 和想象 、直觉和思想的合成 物。文学这一审美活动的价值和成就 ,则最终依 赖并决定于作家的情感 强度和思想深度 、想象能力和修辞能力 ,尤其决定于作家的批判能力。也就是说 ,就表现内容来讲 ,审美面对的是内心和外物 ;就心物关系讲 ,作为物的生活,不过是对象和客体 ,人才是具有支配力的主体 ,是人的心灵在感受 、认知和表达生活。没有人的个性化感觉 、体验和评价 ,没有具体人 的创造性介入 ,所谓生活的美不能被发现 ,也不可能成为一种美学意义上 的现象 。然而 ,在二 十世 纪很 长的时 间里 ,审美 与现实 、文学与生活的关系 ,却成 了一个主体如何服从客体的问题 ,成 了艺术家和作家 如何服从 “现实生活”的 问题 。这 已经 不是 一个 简单 的学术 问题 ,而是一个敏感 的政治问题 ,因为 ,生 活被赋予了意识形态 化 的内容 :生 活是属 于抽象 化 了的“社会”的 ,而不复是属 于具体 的个人 的 ;这种社会化 的“生活”是艺术和文学创作 的“唯一源泉”。唯有某一时代 的某一种人的某种生活 ,才是生活 ,而另一种人的另外一种生活 ,就不是生活 ,生活被区别对待 ,被分 出了等级和善恶。对艺术家 和作家来讲 ,所谓有意义的生活 ,是他者的生活 ,而不是 自己的生活 ;是 “斗争”的生活 ,而不是和谐 的生活 ;是集体的生活 ,而不是个人的生活。为了描写和叙述他者 的生活 ,艺术 家和作家被 要求 “深入生活”,被刻意安排体验某种生活 。就这样 ,作为一种巨大而 神秘的力量 ,那 种特殊性 质 的“生活 ”,就像令人恐惧 的利维坦 ,凌驾于文学和主体之上 ,以君王般 的尊荣和威势傲视着文学 ,沮抑着文学敏感的心灵 。不是 人在认识 和阐释生活 ,而是特殊的生活制约和支配着人。评价艺术家和作家想象的合理性的标准 ,判断艺术作 品和文学作品的真实性的标准 ,一切 的一切 ,全都决定于那种特殊性质的“生活”。在这种被赋予 了,“阶级性 ”“斗争性 ”和“正确性 ”的“生 活”的重压 下 ,艺术家和作 家逐渐丧失 了感受 的能力 、想象的 自由和批判 的勇气 ,最终彻底丧失了 自己的个性 、尊严 和创造 力。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俄国文学果戈理 时期概观》中说 :“不能不承认 ,不论在德 国,不论在我们这 里,那些把 黑格尔体系的整个 内容 当作 纯粹真理接受的人,都被这个权威引到许 多十分重要 的错误 中去 ”(《车 尔 尼 雪 夫 斯 基 论 文 学》上 卷382 ) 对车尔尼雪夫斯基 自己的殚论 ,亦应作如足观 他的美学思想同样存在不少需要反思的问题 “生活中心主义”和“生活拜物教 ”不仅在理沦 是狭隘的简单化的 ,而且在实践上 ,也给包括中国现当代文学在内的很大范围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造成严重 的误导和严 重的后果 。例如 ,周扬就这样概括他的理论 的“最高原则”:“坚持艺术必须 和现实密切结合 ,艺术必须为人民的利益服务 ,这就是车尔尼雪 夫斯 基美学 的最 高原则 ”(379)。在这 “必须 ”如此的峻切 的“最高原则 ”里 ,“现实”压迫着艺术 ,艺术 的独立性 和主体性被取 消了;艺术不再是一种 自由的精神和解放 的力量 ,不再是对生活的批判和质疑 ,而不过是一种“服务”的工具而已。雷纳 ·韦勒克对车尔尼雪夫斯基 的《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评价极低 :“它卖弄大量定义 以示治学严谨 ,它是一个 外省后生 目无余子 的粗鲁表现 ,迄今为止世人认为伟大美妙 ,值得花费时间竭尽全力 的一切 ,他都 想嗤之 以鼻 ”(327 —28 ),话说得有些刻薄 ,但是大体不差。在《莱辛 ,他的时代 ,他的一生与活动》一文 中,车尔尼雪夫斯基将莱辛 当作“德 国文学之父”,夸大其词地赞美他“以一种专制独裁的威力支配着它”(《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中卷 265 )。其实 ,车尔尼雪夫斯基 自己未尝没有 以“专制 独裁的威力 ”支 配俄 罗斯文学 的雄心 。在 日丹诺夫看来 ,车尔 尼雪 夫斯基是“最接近于科学社会主义 的人”(31) ,这似乎也暗含着这样的认可和评价 :他不仅有否定一切的冲动 ,同时 ,还有彻底解决一切 问题 的激情 。实上 ,车尔尼雪夫斯基也坚信 ,那种一劳永逸地解决一切问题 的“规律 ”,不仅 的确是存在 的,而且自己也确乎 已经找到了它 :“谁 要是懂得了这一个伟大的 、永恒 的、到处适用 的规律 ,谁就学会了应用这一规律于一切现象 ,一遇到那些常使别人手足无措 的时机 ,他 就可 以处之泰然 ! [..⋯·]他毫不怜悯过 了时的事物 ,他说 :‘让要发生的事情发生吧 ,归根结底胜利是属于我们 的”’(《留里科夫》48) 。他的美学观念上 的极 端和狭隘 ,与他这种学术上 的 自负而傲慢的态度 ,显然存在着直接的 因果关系。他不 知道 ,“一 切现象 ”如此 复杂 ,因而 ,那种想用一种 “规律 ”将它们 全部解 决的唯意志论 冲动和主观主义 自信本 身就是问题 ,而且还是 “规律”无法解决的问题。

二 、功利主义 :合理性及其边界

俄罗斯作家有敏锐的艺术感受力和成熟 的审美意识。他们 的道德感受力和伦理意识 ,也 同样敏感和成熟。他们总是近乎本能地把美与善关联起来,将审美 与伦理看得 同等重要 ,视之为一 而二 、二而一的问题。因而,在俄罗斯 ,纯粹 的唯美主义文学 ,从来就没有太大 的市场。正像谢 ·布尔加科夫所说 :“唯美主义是精神市侩 习气 的最精致的诱惑。[ ⋯⋯]艺 术希 望成为的不仅是 一种慰藉 ,而且是一种有效 的力量 ,不仅是象征 的,而且是能使事物面 目一 新的”(190 )。唯美 主义将导致艺术的狭隘和贫乏 ,所 以,“艺术的普世性或智 慧性 必 须 以克 服 这 种 唯 美 主 义 为 前 提 ”(谢 ·布尔加科夫 206 )。伟大 的俄 罗斯 文学极大地克服 了狭隘的唯美主义,并将爱和 同情 当做文学的基本精神和态度。它关注人类的苦难和拯救 ,天然地具有强调道德诗意 的功利性质。成熟的俄 罗斯作家 ,大都将文学当作探索生活意义 的手段 ,甚至将它 当作一种宗教现象和伦理现象。车尔尼雪夫斯基接受俄罗斯文学的这一伟 大传统 ,并将它推 向极端 ,态度决绝地反对任何形式的唯美主义 。在他看来 ,唯美主义是个人主义 、形式主义的混合物 ,本质上是美学领域的享乐主义 ;享乐主义排斥思想和倾向,在生活中,它“是一种冷漠而 自私的勾当 ,从而 ,根本不是诗的,同样 ,我们今天在 文学 中的享 乐主义倾 向,也必然会带有冷淡的、死气 沉沉的烙印”,因为 ,“诗就是 生活 、行动、(斗争 )、热情”(《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上卷 547 ),“把 文学局限在美感 上的享乐 主义 ,这就是把它的界 限限制到荒唐 的程度 ,而陷到 了最狭窄的片面化和偏执里”(《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上卷 546 )。对唯美主义倾 向进行批 评 ,这本身 没有错 。奥威尔也 以警惕的眼光甚至否定 的态度审视唯美主义 :“当然 ,政治侵入文学领域 ,是总归要发生的事。即使没有出现极权 制度 带来 的特殊 问题 ,政治也会侵入到文学领域 ,因为我们在 内心产生了某种我们的祖父不 曾有的内疚感 ,一种对这个世界上大量的不公和苦难的觉悟 ,以及应该为此做些什么 的负罪感 ,这就使我们不可能对生活持有纯审美的态度”(439 )。问题是 ,奥威尔并不排斥文学 的美学维度 ,也就是说 ,他并没有绝对地排斥 审美活动 中的个人化 的因素,甚至也不否定正常的美学享受 的合理性 。然 而,车尔尼雪夫斯基就没有那么宽容 ,他对 唯美 主义 的批评也 “陷到了最狭窄的片面化和偏执里”。从俄 国思想 史 的角 度看 ,就 像 影 响甚 大 的《俄罗斯史》的作者所指 出的那样 ,“车尔尼雪夫斯基对俄 国功利主义 、实证主义和部分唯物主义等观点的传播贡献最大 ”(尼古拉 ·梁赞诺 夫斯基 马克 ·斯坦伯格 428 )。车 尔尼雪夫斯基 以一种毫不宽假的态度否定唯美 主义 ,同时极力推崇介入社会生活的功利 的文学。他眼里的艺术和文学是一种近乎宗教 的精神现象 ,也有着类乎宗教的拯救力量 。他将文学分为“学术文学 ”和“艺术文学”,前者把人们“从无知 中拯救出来 ”,后者把人们“从粗野和庸俗 中拯救 出来”,“这两种事业对于真正的教养和人们的幸福 ,都是同样有益 ,同样必 须 的”(《车 尔尼 雪夫 斯基 论 文学 》下 卷165 )。由于对文学 的这种乐观 的理解 ,在谈论普希金 的时候 ,他就高度肯定 了文学对一个 民族 的社会作用 :“文学对于普遍 的幸福 ,是 多么重要 ,现在完全可以清楚 了,我们可以说 ,在传播教育 的所有手段 中,文学是最有力的。一个没有文学 的民族是粗 野不文 、无 知无识 的;文学越是得 到加强 ,越是完善 ,或者 ,说得更 明白点 ,越 是发展 ,这个 民族就越是有教养 ,越是好”(《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下卷 163 )。他要 说服作家积极 地写作 ,也要说服人们 做“积极 的人 ”,要 敢于反对那些“对于人的幸福不利的东西 ”,而不要让 自己内心的“爱和高贵品质”为环境所窒息。俄罗斯文学强调文学 的教育功能 ,视之为一所特殊的学校 ,是所谓 的“教育诗 ”。文学 ,只有当它作用 于人的心灵和人格 ,只有 当它对人 的道德感受 和道德生活发生影 响,它才配称作真正的文学 。这也是 车尔 尼雪夫斯基 的基本 的文学 理念。只是 ,他 的视野更 为狭隘,在 阐释这一 问题的时候 ,只有一个功利主义的维度。对他来说 ,文学就是教科书 ,而教育——包括知识教育 和道 德教育——则是文学 的首要 功能 :“文学要尽 可能奉行它的伟大的责任——成为人们在受教育道路上的指导者 ,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 ,应当向他们提供各种各样知识 ,发展他们身上 的思考的习惯 ,支持他们心中的一切美和善 的爱”(《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下卷 164 )。在俄罗斯作家中,他 即使不是最早 、也是最用力强调艺术 的“教科 书”作用 的人 :“艺术家 的作品 ,特别 (是 )那种 名实相 符 的诗人 的作 品,按照作者公正的说法 ,可以配得上这个名称—— ‘生活教科书 ’,这本教科书是所有人都乐于使用 的,甚 至那些不知道或不喜欢其他教科书的人都 乐意使 用。艺 术应 当以其对人 的崇高 、美 、有益而 自豪”(《车尔尼雪夫斯基文学论文选》 186 )。将文 学 比作 “教科 书”固然 不错 ,但是,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为了保障它的可靠性与合理性 ,作家还 需具备这样 的 自觉意识——文学首先是文学 ,是 一个 审美 的艺术现象 。它的健全发展依赖于作家 的 自由,而它的主要作用则是影响读者的思想 、情感和人格 。所 以,人们就要时刻警惕文学的非文学化和非审美化 ,要警惕来 自权力和意识形态的侵扰 ,要保证文学的精神 品质不受异化性力量的影响 ,否则 ,就会带来这样一些严重的后果 ,那就是 ,将 文学 降低到“宣传 ”和“布道 ”的水平 ,甚至降低 为纯粹 的“斗争工具 ”,并最终造成文学的奴化 和异化 ,造成理念化和虚假化 的写作模式 的流行。托尔斯 泰一方面 强调文 学 的“教育诗”作用 ,另一方面 ,又特别警惕 文学 的非文化 ,所 以,在 他看 来 ,文 学 的功 能是 感 召人 们“去热爱生活”,而不是“宣传”“斗争”,甚至不是“树立起一种 自以为是正确 的观点 ”,并 “借此去解决所有的社会问题 ”。对 于那种 自负而又极端功利主义的小说 ,托尔斯泰说 :“我连两个小 时都不花。但是 ,如果有人对我说 ,我写 出的东西 ,现在的孩子过二十年之后还会读 ,那么 ,我会为这部书献出 自己毕生的精 力”(718 )。可见 ,即使最强调文学的伦理精神的伟大作家,也懂得这样一个规律 ,那就是 ,只有当文学以属于 自己的方式来表现生活和面对读者 的时候 ,它才能最终实现 自己的 目的。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看来 ,文学和艺术是 因为人而发生 ,也是 为了人而存在的 ,所以 ,它必须对人有用 :“真正存在的是人 ,美 的观念 只是人的追求的一种抽象概念。而 由于在人 ,在这个活 的有机体 中,一切部分 和追求彼此都是不可分割地联系起来的 ,从而就应该得出结论 ,以一种特殊 的美的观念作为艺术论的根据 ,就会 陷入片面性 ,而造成和现实不相适应的理论 ”(《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上卷 423 )。所以 ,他的结论必然如此 :正确的文学态度和艺术立场 ,就是将善的意义和伦理 I生的诉求 ,置于美的价值之上 ;如果没有这些善的 目的和伦理性的诉求 ,文学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在评价乔治 ·桑的时候 ,他甚至要人 们相信这样一个真理 :一部对社会有益的作品 ,即使艺术上不够完美 ,它也可能是有力量的 ,但是 ,如果它“对公众 的要求缺乏热烈 的关心 ,那 么,它作 为一种冷漠和僵死 的事物 ,甚至从 审美观点方面都不会获得特 别 的注 意”(《车尔尼 雪夫斯基 论文学》下卷 214 )。总之 ,正是伦 理性 的内在需求 ,给了作家写作的动力,也决定 了文学写作的意义 :“正因为在人 的生活 中,例 如 ,对 于像真理 、爱情和改善生活的要求 ,总是大大 比对于美 的追求更强烈 ,因此艺术不但一直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了这些追求 (而不是一 种美 的观念 ) ,而且 艺术 作 品(人 的生活的作品 ,这点儿是不能忘记 的)也几乎总是在真理 (理论的或者实践 的)、爱情和改善生活的要求 的大力影响下产生的,因此对美的追求 ,照人的行动 的 自然规律来说 ,总是人 的本性 中某种要求的表达者。一切价值很卓越 的艺术创作 ,一直都是 这样产 生 的”(《车 尔尼雪夫斯 基论 文学》上卷 423)。虽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这些观点也有一定的合理性 ,但是 ,他表达的语气过于绝对 ,忽略了文学 的伦理性 与诗性的相互依待 的特点。如果一部作品缺乏美学力量 ,那么 ,它的伦理性感染力就不会是深入 而持久 的。这就意 味着 ,那些伟大的作家 ,就应该既是伟大的致力于改善生活的道德家和改革家 ,同时也应该是致力于美的精微感受和诗意表达的艺术家 ;他们在追求社会关怀等功利 目的的同时 ,也要 以高度 自觉的意识追求美的形式,追求具有高度感染力的美学效果 。为了实现艺术和文学 的教育功能 ,艺术家 和文学家就必须将 自己的创作提高到理性 自觉的水平。也就是说 ,对生活 ,他不能只进行客观描写 ,而不进行分析和评价 ;他们的创作活动不能只是感觉的 ,而必须 同时是思想的。为此 ,车尔尼雪夫斯基就特别强调“评判”的重要性 :“艺术 的根本作用就是再现人在 现实 中感 到兴味 的东西 。但是 ,人既然对生活现象表示兴趣 ,他就不可能不是自觉或不 自觉地发表对生活现象的评判 :诗人或者艺术家不可能不是一般 的人 ,他不可能不对他所描写的现象拒绝发表他 的评判 ,即使他要这样也不行 ;这种评判就在他的作品中表现 出来 ,——这就是艺术的新 的作用 ,根据这种作用艺术就进人人的道德活动 的行列”(《车尔尼雪夫斯基文学论文选》 139 —40 )。一般来讲 ,描写和再现其实就是评价和判断 。完全不包含态度和评价的描写和再现几乎是不存在的。这是因为 ,描写的角度 、叙述 的语调 、修辞 的选择等等 ,其实都显示着作者的情感态度 ,甚至隐含着作者的评价尺度和基本判断。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这里应该强调 的是 ,这种显示态度和认知 的“评判”方式必须是 自然 的和诗性的 ,而不应该是外加 的、乏味的;尤其应该强调 ,作家所表达 的“评判 ”应该 是属于 自己的,是从 自己的头脑里产生 出来 的,而不是替他人的思想和“评判”缝制形象的外衣。总之,尽管车尔尼雪夫斯 基的文学理念 和美学观念有着一定的现实性与合理性 ,但是 ,在阐释伦理 问题的时候 ,他不仅表现出实用主义 的狭隘性 ,而且还表现 出严重 的功利主义倾 向。《怎么办?》中的洛普霍夫这样表达 自己的“利 己主义 ”理念 :“怎样对我好 ,我就怎样做 。我不是一个肯牺牲的人 ,而且这种人是没有的 ,谁也不肯牺牲 。‘牺牲’是一个虚伪的概念,是胡说八道。人总是怎样痛快就怎样做”(118 )。事实上 ,人 的 目的和行为 ,根本不是单单服从“利 己主义”或 “利他主义”的功利 主义原则的制约 ,而是 服从基 于信 仰等重要价值基础的普遍性原则和普世性价值的引导。所 以,正像洛斯基所批评 的那样 :车尔尼雪夫斯基这样的“唯物主义者无法对真 、美或其 他存在物的价值这类 客观价值 的无私 的爱作 出解释 ,因而试图把人们所有行为解释为其追求满足的结果”(75 )。这样 ,他就在很 多方面 ,都表现出任性 的非理性倾 向。例如 ,关于美学 的讨论虽然也隐含着复杂 的因素,但本质上还是一个学术问题 ;然 而,车尔尼雪夫斯基却 简单地将它理解 为“斗争 ”,将持 有不 同观点 的争论 者的关系 ,界定为“敌我”关系:“真 的,美学观念上的不同 ,只是整个思想方式的哲学基础不 同底 (的)结果 ,——这一部分也说明了斗争的残酷性——只是为了一种纯粹的美学见解底 (的)分歧 ,还不可能变得这样残酷 ,何况 ,在本质上 ,敌我双方与其说是关心纯美学的问题 ,毋宁说主要是关心社会发展 的问题 ,在这方面 ,文学对他们就显得特别重要 ,他们把文学了解为一种影响我们社会生活发展的强大力量 。美学问题在双方看来 ,主要 不过是一 个战场 ,而斗争 的对象却是对智底 (的)生活的一般影响”(《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上卷 38 )。这样的理解和主张 ,最终必然引致美学研究的庸俗化和灾难性后果,必然从根本上消解美学研究的意义和美学存在的价值。作为一个彻底而极端的功利 主义者 ,车尔尼雪夫斯基合逻辑地很少论及作家的 自由问题 ,也缺乏普遍 的人类意识 和世界视野 ,尤其缺乏伟大的宗教情怀 和深刻 的宗教意识。别尔嘉耶夫说 :“人是不 能 自给 自足 的,而这 表 明他是 阙如 的。人的存在的秘密就在这里 :人的存在证 明着某种高于人的东西 的存在 ,人 的优点也在于此。人是克服着 自己的局 限性 向最高存在超越 的生命 物”(20 —2 1)。这样的“俄罗斯思想”,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思想和文学理念里是连一点儿痕迹也找不到的。就此 而言 ,他的极端性和狭 隘性来 自于德 国哲学家 ,他的美学思想是德 国的哲学之树在俄罗斯美学思想之水中扭曲的投影 。在文学上 ,车尔尼雪 夫斯基虽 然提 出了“美是生活”的命 题 ,但他 本质上是一个极 端高调 的理想主义者 ,并且他 的理想主义竟然不可思议地与国家主义暗通款曲。他 的文学思想里充满了狭隘的国家主义理念 。他把文学 当作一种“爱 国主义”的事业 ,把文 学 当作为 国家服务 的手段。这与他的激进主义姿态很不协调。在谈到果戈理时期 的文学批评 的“优 点”的时候 ,他 指出 ,这些优点都来 自于这样一种 “热情 ”——是“从如火如荼的爱国精神获得生命 、意义 和力量 的”(《车尔 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上卷 245 )。他这样阐释 “爱国精神”:“在我们看来 ,爱 国主义者 的理想——就是彼得大帝 ;最崇 高的爱 国精神——就是对祖 国幸福的热烈而无穷的愿望 ,它鼓舞着这个伟 大的人的生命 。指挥着他 的一切活动”(《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上卷 245 )。根据这个 “为 自己祖 国的利益而服务”的理念 ,他 表达了对 自己时代 的文学的不满 :“在这个 意义上 ,在我 们 的文学史中,能够找到的被这种纯粹 的爱 国精神所唤起 的现象 ,像果戈理时期的批评似的 ,是并不多的。对祖国的爱 ,是指 导着这种批评 的唯一 的热情 :对于每一种艺术 的事实 ,这种批评都按照这件 事实对俄 国生活有怎样的意义来估量 。这种观念——就是它的全部活动的激情 。它的特有的威力也就包含在这个激情 里”(《车 尔尼雪夫斯基论 文学 》上卷 250 )。托尔斯泰 在致德鲁 日宁 的信 中说 :“车尔尼雪夫斯基那些不像话 的东西使我整个 夏天都感到恶心”(292 ),他所说的“不像话 的东 西”即就《果戈理时期 的俄 国文学概观》而言;而托翁之所以如此反感车尔尼雪夫斯基 ,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总是极端功利主义地理解文学 ,总是高八度地唱“爱 国主义”的高调 吧。屠格涅夫 对车尔尼雪夫斯 基 同样 没有好 感。1856 年 11 月 l6日,在致托尔斯泰的信 中,他评价 《果戈理时期 的俄国文学概观》说 :“我对其 中那种放肆 的、干瘪的腔调 ,冷酷无情的话语很不喜欢 [⋯⋯ ]”(托尔斯泰 145 )。可见 ,在第一流的俄 罗斯作家那里 ,车尔尼雪夫斯基 的文学理念并不被认 同和接受。自由与解放 ,对车尔尼雪夫斯基 的理想 主义来讲 ,原本是题 中应有之义。然而 ,由于思想和精神上的局限性 ,最终 ,他的 “理想主义 ”消解 了他的“现实主义”,而他 的“爱国主义”则又消解 了他的“自由主义”。面对这一分裂及其后果 ,人们也许会想起哲学家弗 兰克 的一段话 :“这就是理想主义的注定命运 。它的圣徒和献身者必然成为伪善者 ,它 的英雄 必 然成 为恶 魔 、暴 徒 和刽 子 手。不 ,尽管我们 ,当今的人们 ,都有弱点 、有罪孽 ,苦于没有道路和 目标 ,然而 ,那种道德 ‘理想主义 ’、为抽象 ‘理想 ’而献身 的精神 ,已经再也不能吸引我们了”(《俄 国知识 人与精 神 偶像》 126 ) 。虽然 ,弗兰克批评 的是另外一 种极端形态 的“理想主义”,但是 ,大体上也适用于对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评价 ;虽然 ,车尔尼雪夫斯基 的“理 想主义 ”的英雄 ,还没 有来得 及异 化 为 “恶 魔 、暴徒 和刽 子 手”,但是 ,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在正常情况下 ,他的“理想主义”以及 它所 派生出来 的极端形态的文学功利主义 ,的确“再也不能吸引我们了”。

三、文学批评:敏锐、坦率与偏见

车尔尼雪夫斯基不是一个成熟而高 明的美学理论家 ,但却有着第一流 的文学鉴赏力 。在美学观念上 ,雷纳 ·韦勒克与车尔尼雪夫斯基格格不入 ,所以,他对车尔尼雪夫斯基没有认同 ,只有否定 :“他这个人好像几乎没有 审美感 受力 :一位疏浅严峻的思想家 ,即使谈论文学时 ,也是偏重于眼前的政治 问题”(325 )。他 的这个评价 ,有点过甚其辞 。准确地说 ,车尔尼雪夫斯基有着极为 良好的审美感受力和鉴赏力 ,只是 ,这些能力却总是受到他 的极端的功利主义倾 向的误导和削弱。在车尔尼雪夫斯基那里 ,有一个颇为矛盾 的现象 ,那就是 ,他虽然根据生活来贬低艺术 ,甚至否定艺术 ,但却不仅很少否定文学 ,而且还高度肯定文学 的魅力 、价值和作用。这也许是因为 ,一方面,他 自己就是个作家 ,从写作和阅读 中获得过很多的益处 ,对文学有更多的了解和更深的感情 ;另一方面 ,客观上讲 ,文学 较之其他艺术 样式 ,具有更为深刻和强大的影响力量。他在写于 1856 年 7月的《杂志短评》中说 :“我们的文学给了我们很多好东西。我们可能在这一点上,或者另一点上对文学表示不满 ,有时还可能为了某事而抱怨文学 ,甚至以辛辣的责备对文学的不完美表示愤慨,——但是在文学中间到底有许多好东西 ,我们每个人一生中大部分最好的时刻应当归功 于文学所 向他提供的享受、高尚的情感 ,我们一生中的文学方面 ,到底是生活中的最活跃 、最辉煌 的一面 [..⋯·]”(《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下卷 377)。他之所以这样说 ,大概是因为他 自己就一直从文学 的阅读 中体验着“生活”无法提供给他的美好“享受”。事实上 ,很多 时候 ,一旦 谈及具 体 的文 学 问题,车尔尼雪夫斯基就多有极为敏锐而精辟的见解 。例如 ,关于文学写作 ,他特别强调 “紧凑 ”的美学价值 :“紧凑——是美学价值的第一个条件 ,一切其他 优点都是 由它表 现出来 的。[ ..⋯·]现在主要 的美学通病——就是水分过多 ,这种 毛病造成 的害处 ,似乎 ,人们似乎乐 于看 到萎缩 的症候 ,正像在十月的阴雨天里 ,严寒 的天气会把到处出现的深不见底 的、稀烂泥泞的土壤冻结起来 ,也会使人感到愉快一样。[⋯⋯]我们俄国人应该特别熟悉 而且珍 重这种紧凑。 [..⋯·]我 们天才的一切散文作品,甚至是叙事作品都以外在的篇幅紧凑著称 。《当代英雄》只 比一本很小 的书 的一半稍多一些 ;果戈理除 了《死魂灵》以外 ,所写的中篇小说篇幅都是很少的;就是《死魂灵》这一部俄 国文学中篇幅最巨的一种 ,如果按照作者所预计的规模 (三卷本 )而写完 了,也未必能够抵到什么狄更斯 、萨克莱或者乔治桑的长篇小说 的一半。[⋯⋯]请 您把 《当代 英雄》《上 尉 的女儿》《杜布罗夫斯基》读上三四页——在这三四页上写了多少东西呀 ! 包括剧情的地点 ,登场人物 ,若干开始的场景 ,甚至还包括发端——这一切都容纳在狭小的框子里”(《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中卷 247 —48)。为了获致紧凑 的美学效果 ,一个很管用的写作习惯 ,就是反复修改 。也正是 因为懂得“紧凑”的美学 意义和价值 ,所 以,车尔尼雪夫斯基反复强调“节制”的意义。在他看来 ,无论批评家 ,还是作家 ,都应该懂得这一点 ,如别林斯基就是一个“十分有节制 的”批评家 ,而果戈理的讽刺也 同样是“十分朴实而有节度 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上卷 415)。他这样理解 “艺术性”:“艺术 性在 于 ,要使 每个 词不 但是 各得 其所 ,——还要使每个词都是必要 的,不可避 免的 ,而且还必须尽可能地减少用词 。没有浓缩性就没有艺术 性 ”(《车 尔 尼 雪 夫 斯 基 论 文 学 》下 卷245 )。总之 ,他的“紧凑”和“节制”理念像契诃夫的“简洁是天才的姊妹”一样,都是极为深刻的美学思想 ,都属于很宝贵的文学经验 。车尔尼 雪夫斯 基对 托 尔斯 泰 的《童年 与少年》等早期作品的敏锐感知、深刻阐释和准确评价 ,堪称成为文学批评的典 范。他在“洞察一切 ,心理分析 的细致 ,自然风光的富于诗意 ,质朴以及优雅”之外 ,发现并总结出了托尔斯泰才能 的“新的特征”:“托尔斯泰伯爵最感到兴味的却是心理过程本身 ,心理过程的形式 ,心理过程 的规律 ,用明确 的术语来表达 ,就是 心灵 的辩证 法”(《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下卷 26 1)。他进一步强调 :“心理分析几乎就是赋予他 的创造才能 以力量的最根本素 质”(《车 尔尼 雪夫 斯基 论 文学》下卷266) 。他从绘画艺术 的角度形 象地描述 了托 尔斯泰“心灵画师”的高超技巧 :有一些 画家 “善于捉摸 在迅速翻滚着的波浪上光的闪烁照射 ,在飒飒作声 的树叶上的光 的抖动 ,在瞬息万变 的云朵的轮廓上光的变幻莫测 ;人们谈到他们时 ,主要是强调他们善于捉摸 自然界的生命 。托尔斯泰伯 爵在关于心灵生活的隐秘活动方面也做了同样 的事情。我们觉得 ,他 的才能 的完全独创的特征就在这一 点 上 ”(《车 尔 尼 雪 夫 斯 基 论 文 学 》下 卷267 )。与这一天才能力密切相关 的,同样构成他的才能的“根本 特征 ”的,是他对人物和生活 的态度,也就 是车尔尼雪夫斯 基概括 出来 的“道德纯洁”,亦即“道德情感坦率无隐的真诚”。有必要指出的是 ,到现在为止 ,车尔尼雪夫斯基关于托尔斯泰才能的这些分析和判断依然是被人们普遍认可的不 刊之论 。因为车尔尼雪夫斯基如此深切地爱着文学 ,所 以也就不能容忍文学上的混乱 、恣肆和堕落 ,他坦率地表达 了对 自己时代的某些作家的不屑和不满 :“时常有一些作家 ,他们所享受的幸福是不值得羡慕的 ,他们既不能激起别人对他 的作 品表示不满 ,又不能引起什么人和他们发生矛盾 ,也没有敌人。这种幸福所 以不值得羡慕 ,就是 因为得 到这些幸福的,只是那些专心忙于把陈腐文句修饰一番而传播开来 的平庸人物”(《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上卷 476 )。为 了改善文学环境 ,他 呼唤真正的文学批评 。就批判精神来看 ,像别林斯基一样 ,车尔尼雪 夫斯基也是一个热情而严肃的文学批评家 。他无法 容忍文学批评 上 的势利 和平庸。他批评 自己时代的文学批评“却绝对站得 比公众还要低”(《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下卷127 );他对骑墙居 中、模棱两可 的“有分寸 ”深恶痛绝 。他写过一篇题为《论批评的真诚》的文章 ,尖锐抨击文学批评上的这种可怜的庸人习气。面对一部作品 ,这些庸俗 的批评家表现得 “矛盾 ”而又“摇摆 ”:“开头他仿佛想说 ,长篇小说 比以前的差 ,接着却 又补充说 :不 ,我不是要说这件事 ,我是说长篇小说中并无情节 ;但是就是这一点我也不是绝对这样说 ,相反 ,在这篇小说 中 ,也有优美 的情节 ;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要缺点是 ,主人公并不有趣 ,但是 ,这个主人公的面 目却刻 画得很好 ;然而,——但是 ,我想再说什么 ‘然而 ’了 ,我要说的是 ‘并且 ’[..⋯·]不 ,我连 ‘并且 ’也 不想说 ,我只想指出,长篇小说 的语言虽然很有特色 ,但文体却很蹩脚 ,不 过就是这一点 ‘也是 可能得 到改正的,只要它和作者本人合拍 ”’(《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中卷 146 —47 )。为了改变文学批评界 的这种恶劣 的坏风气 ,车尔尼雪夫斯基提倡一种直言无隐的坦率精神 ,提倡批评家要做 “彻底 的人 ”,甚至提 出了“彻底性”这一概念 。所谓“彻底性 ”,就是一种对一切人都公平对 待的态度 ,既不厚此 ,也不 薄彼 ,“对于值得赞扬 的作家一视 同仁地赞扬 ,对于不值得赞扬的人则一概不歌颂”(《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中卷 153) 。针对那种“严格 的批评可能使作者伤心”的观点 ,他这样反驳 :“每个人都会 同意 ,公平正直 以及文学的利益高于作家个人 的感触。批评的激情应 当看您所抨击的对象对公众鉴别力的有害程度 、危险的程度 、影响大小的程度 而定 ”(《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 学》中卷 168 )。他将文学的利益置于个人 的“感触”之上 ,而危害和影响越大的作品 ,就越应该受到严格而尖锐的批评。在文学批评上 车尔尼雪夫斯基 言行若 一 ,认真地践 行 自己所 提倡 的批评 精神 。他这样批 评“可爱而受人欢迎”的小说家阿甫杰耶夫 的作品 :“它们写得 很 出色 ;但 是在长篇小 说 中却缺 乏新鲜东西 ,它是用破 布褴 褛缝起来 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中卷 105),“总而言之,阿甫杰耶夫君的长篇小说 ,从 开头到结束——似乎是纯粹的无意识的抄袭 ,从《当代英雄》开头 ,然后是 《当代英雄》和《奥涅金》,再后 是《当代英 雄》和《波林卡 ·萨克斯》。从克涅 日宁 的悲剧开始的十八世纪俄国文学就通过它而在我们眼前复活 ,关于这些悲剧 ,梅尔兹里亚可夫已经说过了 ,在它们中间就没有一个字是 自己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中卷 113) ,态度坦率诚 实,笔锋亢直犀利 ,可以见出一个批评家的个性和 良心。女作家叶甫盖尼 ·屠尔 的作 品曾经受 到屠格涅夫的赞赏 ,但是 ,车尔尼雪夫斯基在细致地分析了她的长篇小说 《一生的三个时期》后 ,却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 :在“三个时期”中,“既没有思想,人物性格也并不真实 ,情节的发展也缺少可能性;而只有可怕的装腔作势 ,牵强附会以及兴奋激昂,把一切都混合为一片幻想的光,好像跟光天化 日下的东西都处在相反的地位。内容上无边无 际的空洞控制着一切 ”(《车 尔尼雪夫斯基论 文学》中卷139)。这里的几乎每一个字,都是像烧红的钢针一样,是会带给人灼热 的刺痛感 的。据说,由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批评 ,自1854 年之后,叶甫盖尼 ·屠尔就不再写小说了,“只局限于写一些书评 ,局限于谈谈关于有名妇女 的逸话等等”(《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中卷 512)。他在《根据神话改写的小说 ,怪异集》一文中,对美 国作家霍桑的小说进行 了细致而尖锐的解剖 ,指 出了他的小说因为“空话连篇”和“加水冲淡 ”,所 以,缺乏真正的艺术性 ,并且在文章的末尾 ,车尔尼雪夫斯基明确地说:“希望他们知道,如果他们打算撒谎和说空话,那么就将遭到我们的反对”(《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下卷247 )。然而 ,当批评的焦点一旦转换 到社会 和伦 理的主题 ,或者 ,一旦关乎作家的身 份,车尔尼雪夫斯基就会表现 出严重的偏见 。作为平 民身份 的激进批评家 ,他对作家的社会地位和政治身份特别敏感。这种 自卑和敏感往往会导致情绪上的愤怒和方法上的错谬 ,所以,像所有这种类型的极端功利主义的批评家一样 ,车尔尼雪夫斯基 的文学批评方法 ,有 的时候 就难免是 简单甚 至是粗暴 的。即使到 了后期 ,他仍然没有摆脱 自卑而敏感 的峻急心态 ,仍然喜欢采用一种单 向度的庸俗社会学的批评 方法。例如 ,据柯 罗连科 回忆 ,1889 年 8月 17 日,他拜访 了流放归来 的车尔尼雪 夫斯基 。面对乌斯宾斯基的一篇复杂的小说 ,他几句话就下判断了事 :“车尔尼雪夫斯基 保持着 以前的观点 :他对艺术作品 ,像对评论文和政论文一样 ,要求作 出能概括全部内容 的、简单 明了而直截 了当的结论”(柯罗连科 73)。由于自卑的愤激心态,他对贵族作家有一种难以化解 的敌意 。例如 ,谈到托尔斯泰 ,他就毫无敬 意 ,大加讥讪 ,“语 气特别尖锐”。当柯罗连科 的夫人说 出了 自己对托尔斯泰的赞赏性 的意见 ,并问车尔尼雪夫斯基对托尔斯泰的几部新作的看法 ,车尔尼雪夫斯基 的反应简直近乎歇斯底里 。柯罗连科极为生动地记 录了车尔尼雪夫斯基回答问题的细节 :

车尔尼雪夫斯基掏 出手帕,擤 了一下鼻涕。“怎 么样? 好 不好?”他这 样 问,弄得我们莫名其妙。“我擤鼻涕擤得好 不好? 不过 如此。对 吗? 如 果 有人 问你们:车 尔尼 雪夫斯 基擤 鼻 涕擤得 好 不好? 你们一定这样 回答:一点风度也没有 ,一个神学校 的学生哪会有好风度 呢。可是 ,如果我忽然提出确凿的证据,证 明我并非神学校 的学生,而是一个公爵,而且受过最正式的公 爵教育,那又怎样 呢?那时候你们一定会立刻这样想 ,不,这位先生鼻涕擤得并不坏 ,这是 真正的最 出色的公爵风度[ ⋯⋯]对 不对? 啊? (柯罗连科 75 )

据此 ,我们可以想象 ,假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有机会站在托洛茨基和 日丹诺夫 的位置上 ,有机会成为一个大权在握的意识形态总管 ,那么 ,他很有可能会像他们那样 ,高高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 ,对那些来 自“敌对 阵营”的作家进 行谩 骂 和羞辱。唉 ! 他对托尔斯泰的嘲弄 和讽刺 ,不仅狭 隘而刻薄 ,而且 ,说 真 的,也 缺 乏 最起 码 的教 养 和 “风度”,正像金雁所指 出的那样 ,“在俄国思想史上 ,车氏不但倡导了一种激进的革命立场 ,而且开创了一种抛弃 ‘斯文 ’、无所顾忌 、嬉笑怒骂、痛快淋漓的‘大批判 ’式文风”(金雁 521) 。这是一种 自以为是 、排斥对话 的文风 ,也是一种颟顸恣睢 、信口雌黄 的文风,本质上是一种粗野 的话语施暴行为 ,不仅无助于实现健全意义上的精神沟通和思想交流 ,而且 ,最终必然会导致严重的文化失序和人道灾难 。总之 ,从心智的成熟和知识的渊博上看 ,在整个俄 罗斯历史上 ,车尔尼雪夫斯基算不上最优秀的人 ;即使在他 自己的时代 ,他也属于 中材之人 ,就像 以赛亚 ·伯 林所说 的那样 ,他“并非善 于原创观念之人。他没有赫尔岑 的深度 、想象力 ,或者其灿烂的智力与文学才具 ;他没有巴枯宁的雄辩 、恣肆 、气质或推理力 ,也没有别林斯基的道德天才与独特社会洞识。但是 ,他有不屈不移的诚正、极度的精勤奋厉 ,以及俄国人罕有的具体细节贯注力。[⋯⋯]对于这些强硬 、社会处境 不安稳 、愤怒 、多疑 、鄙视 任何雄辩或 ‘文学 ’痕迹 的年轻 一辈激进分子 ,车尔尼雪夫斯基有如父亲 ,有如告解神父——贵族 出身而善于讽刺的赫尔岑与任气使性而终嫌轻浮的巴枯 宁都永远无法达 到的地位”(以赛亚 ·伯林 268 —69 )。但是 ,车尔尼雪夫斯基 有 的 是 理 想 和 热 情 ,有 的是 积 极 行 动 的 能力 ,——他以充满激情和力量的语言 ,将唯物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思想 ,传播进 了俄罗斯 ,从而成为导致俄罗斯社会变革的关键人物之一 ,就此而言 ,对于那些意欲 了解和研究十九世纪 中叶俄罗斯的人们来讲 ,车尔尼雪夫斯基仍然是绕不过去的重要人物和重要现象。今天 ,我们之所 以还有兴趣从 尘封的故纸堆里 ,翻检他的著作,梳理他的观点,是因为,他的美学思想和文学理念 ,不仅长期控驭着 中国二十世纪的文学理念和文学写作,而且,直到今天,他的“生活主宰论”的文学思想 ,仍然潜 在地影响着我们 的文学意识 和文学行为 ,仍然范 导着我们的文学规约模式。如此说 来,将 他 的美 学 理论 和文 学批 评 经验一 借用米海依罗夫斯基的绝妙比喻,它们就仿佛一双“煮得半熟的靴子”(高尔基 397)——当作完全过时的废物而置之不理 ,或许为时尚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