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热烈的野百合——读申晓《奶娘》
在我看来,陕北的文化与文学有着独特的品质和魅力。陕北的“黄土高原型精神气质”的文化具有雄浑的力量感、沉重的苦难感、淳朴的道德感和浪漫的诗意感。它与陈忠实受其影响的“关中平原型的精神气质”不同,后者具有宽平中正的气度、沉稳舒缓的从容,但在道德上却显得僵硬板滞;它也与影响陕南作家的“山地型精神气质”迥然相异,后者属于这样一种气质类型:轻飏、灵脱、善变,但也每显迷乱,有鬼巫气和浪子气,缺乏精神上的力量感及价值上的稳定感和重心感。
自路遥之后,在对陕北文化精神的表现上,在对陕北人生存状态的叙写上,似乎一直缺乏有影响的作品。好在现在,我们终于读到了申晓的《奶娘》。这部小说是一部值得关注的厚实的作品,是一个令人鼓舞的收获。申晓的作品充满大量鲜活的生活细节,充满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文化信息。申晓的叙事是耐心的,耐心得近乎不厌其烦的萦纡;他的语言是流着汁液的地道的陕北话,有时简直到了土得不能再土的程度,但却不让人觉得难解和厌烦。同路遥的作品一样,申晓的写作是基于爱的写作,基于感恩和赞美的写作,因此,叙事中就含着很强的抒情性;同路遥一样,申晓也致力于叙写普通陕北人的生活,而且也着力表现两个重要的问题:一是苦难体验,一是道德善良。但是,与路遥作品的更为强烈的时代感比起来,申晓似乎更倾向于表现本真的生活状态,更倾向于剥离强加的“时代性”的内容,而着力于揭示人性中野性的自然的那一面,正像申晓在小说中所说的那样:“哦,陕北,这是一块奇异的土地。这块黄蜡蜡的土地孤悬塞外,由于黄土地上各个种族的融合变迁,使得这块土地上的人儿的性格豪爽而奔放,感情直露而粗犷,就连男人爱女人,女人想男人也没有遮遮掩掩、羞羞涩涩。于是抒发情感的歌儿曲儿也是火暴暴热辣辣。有的歌儿酸得让你掉牙,有的曲儿又会催人泪下……”申晓对人性深处的欲望冲动的盲目性和非自觉性似乎更感兴趣。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视角。的确,陕北人的性格中有着一个听之任之甚至听天由命的随顺性,很多时候,他们的精神生活还缺乏理性而自觉的维度。
虽然申晓的细致、周到的讲故事的能力,使他的作品具有很强的叙事性。但是,我更倾向于把申晓的这部小说看成一首诗,一首唱给高原母亲的沉郁而深情的赞美诗!他赞美高原上的一切:“啊,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图画!奔腾的大河,翻浪的河水,河儿的对岸,高高挺拔的山崖,山崖上一轮高悬的太阳。黄河边上,一个漂亮的陕北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诞生不久的生命!在光芒万丈的太阳底下,这是生命希冀的追寻啊!跨过这河吧,越过这山吧!这里是生命的源头!”在诗性和抒情性业已沉沦和式微的当下,读到这样的文字,让人心里油然涌动起一种暖暖的热流。
如果说,浪漫而悲慨的抒情是陕北民歌的灵魂,那么,热烈的抒情性则是陕北许多叙事性作品的共同特点。路遥的作品之所以打动了那么多读者,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充满了感人至深的抒情性。由于申晓的血液里本来就有这种情愫,就具有这种善于抒情的天性,所以,申晓在叙事的时候,就成了现代的情感冰结的“零度叙事”戒律的颠覆者。他利用陕北民歌来强化小说的抒情性,来显示人物的内心世界。他常常自己站出来说话,用一种赞美的笔调来描写陕北高原如画的风景:“高原山野的小镇,清晨空气清爽而温馨。在晨光的雾霭中,鸟儿清亮的嗓音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用赞美诗般的语音在合唱,歌唱新的一天。河道两旁的柳树梢上,一团一团的麻雀子在激情满怀地歌唱;远处老爷庙院的古槐树上,传来啄木鸟‘咯咯咯’敲击古树的音响,这是一棵古树的新生……”他还赞美陕北人的古道热肠,赞美陕北的礼俗文化:“这片黄土地上,人们穷得叮当直响。可穷归穷,人情礼数却一点也不会少。就连女人养个娃娃规程也是一套又一套,尤其是女人头胎生育,隆重得惊天动地。”申晓从来选择用面对面、心连心的态度来写人物,这是因为,他与自己笔下的人物是痛痒相关的。他甚至常常以一种一般小说家最为忌讳的方式来抒情,来表达他对人物体贴而真挚的同情态度:“哭吧,嚎吧!在温泉镇三娃的实炕上,你没有哭,没有嚎!现在你就让这憋了一天的泪儿畅畅快快地流吧!让这辛酸的泪水洗刷你伤痛的心灵吧!”
陕北的山野里,生长着一种野百合,陕北人叫它山丹丹。它并不高大,甚至显得弱小而羞涩,尚未开花的时候,与一株普通的小草无异,但是,一旦灼灼绽放,就绚烂得如同燃烧的火苗,阳光下的大地会一下子生动起来,从而赋予高原一种热烈而烂漫的情调。事实上,山丹丹就是陕北人的一种象征。他们生活是苦焦的,但是,他们却生活得坚韧而乐观,胸腔里燃烧着生活的激情和生命的欢乐,不明白这一点,就无法公正地评价路遥的作品,也无法理解申晓为何会选择一种极度抒情化的叙述方式。
所以,申晓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地地道道的陕北人,而他的《奶娘》则是一个纯粹的陕北文化现象,是他唱给高原母亲的一首赞歌,是高原上绽放的一株灿烂、热烈的野百合。(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