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被扫到了地毯下面

  俄罗斯作家克雷洛夫曾经陈述过这样一个看法,那就是,如果让鞋匠去做馅饼,让烤馅饼的师傅去做鞋,事情一定大大不妙。在他看来,谁要是一意孤行地去干他不懂的那一行,不仅肯定会无功而返,而且必然要成为人们的笑料。为了教育那些不自量力的人,他讲了一个题为《梭鱼和猫》的寓言故事:有一条牙齿锋利的梭鱼忽然心血来潮,要放弃本行去学猫,要猫到粮库逮老鼠时带它同去。猫儿瓦西卡对它说:“我看,算了吧,亲爱的,你可懂得这门手艺?我劝你朋友,还是别去出丑,俗话说得好:事情就怕里行内手。”梭鱼大不以为然:“得了,朋友!老鼠算什么稀罕物!就连鲈鱼也常常被我们抓住。”瓦西卡没办法,只好带它同去。它们来到粮库,各自躲到一处。猫儿逮住老鼠,玩够吃足,然后去会朋友。只见梭鱼直挺挺躺在那里,张着大嘴,奄奄一息,尾巴也被老鼠咬了去。猫儿看到梭鱼干不了这一行,只好像拖死尸一样,把它拖回了池塘。克雷洛夫最后的忠告是:要警觉啊,梭鱼!这个教训你可要记住:以后要学得聪明点,别再去干捉老鼠的傻事。
  梭鱼其实替人类承受了被讽刺的疼痛,担当了被讥笑的委屈。我们中间有很多人,就硬是要干自己不能胜任的工作,结果闹得事情一团糟。明明不懂人口学,却要乱发议论,认为人口决定一个国家的实力,人越多,事情越好办;明明不懂经济,却硬是要充内行,该收麦的时候要人家插秧,该酿醋的时候要人家熬酱;明明不学无术,却硬要今天谈谈哲学,明天说说文学。是的,文学,也许再也找不到哪个行当像文学那样,更容易被人侮慢地放在脚下当球踢了。尤其那些大权在物的人,本来是一介赳赳武夫,甚至干脆就是一不解风情的莽汉,却偏要幸甚至哉,大发诗兴,舞文弄墨,丢人现眼。
  一般来讲,权力是离文学最远、与文学最隔膜的一种事物。权力与文学的关系,甚至总是处于对立、冲突的紧张状态,因为它们属于不同的价值谱系,具有不同的心情态度:文学要求自由,权力要求纪律;文学要求独立,权力要求服从;文学要求同情,权力要求冷酷;文学要求宽容,权力要求严厉。表面上看,权力对文学总是表现出一脸的鄙夷和不屑,但事实上,权力不仅在乎文学的令人陶醉的魔力,而且,还倾向于肆无忌惮地把文学当作权力的工具,即将文学降低到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层面,仅仅把文学当作一种控制大众意识的手段。总之,权力的傲慢和自大,必然使文学丧失温柔的情调和诗性的光辉。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我不太相信一个陷入权力的迷幻体验状态的人,能够怀着必要的谦诚和温情,一步一步,走进文学的神圣殿堂。
   有一次,在书店里看到伊拉克的前魔鬼统治者萨达姆的名为《芭芭拉公主》的小说,顺手翻翻,便看到了文学被权力蹂躏的惨象。老萨对文学的傲慢态度,给我留下了别扭、不快的印象。虽然很想写一篇文章说道说道,但转念一想:侯赛因同志已经家破人亡,倒了血霉,咱就不要落井下石了。
   后来,又在书店看到一本名为《卡扎菲小说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7月版)的薄册子。卡扎菲?哪个卡扎菲?该不是那个非洲狂人吧?不会吧,没准卡扎菲在非洲,就像约翰在英国,伊凡在俄国,张三在中国,是个普通而常见的名字哩。一事不知,学者之耻,管他是谁,先拿来看看再说。书里有作者的照片和照片下面的说明文字,嘿,还真是那个行动带着女保镖的家伙。
   我怀疑,那个写“作者简介”的人,不是老卡的朋友,就是在“文革”期间办黑板报办出了后遗症,什么“致力于用武力推翻旧制度”呀,什么“建立富足和公正社会的宏伟计划”呀,什么“不屈服于任何大国的压力”呀,咋看都像一篇内容空泛、夸饰过度的悼词,给人一种不快之感甚至不祥之兆。再看看封底评价这本小册子的一段文字吧:“这些小说所具有的深刻的分析、对艺术技巧的驾驭,以及在写作中那种真诚而热烈的激情,都使它们成为这样一种作品:它们能让读者感受到精神上的享受;为他照亮人生的方方面面;促使他在心灵里有一种要克服现实中种种消极现象的真诚愿望,而向往去拥抱生活中最绚丽、最美好的一切。”最后一句,另起一行,道是:“这正是文艺赋予我们最伟大的使命。”
   天啊,这即使不是一部必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巨著,也肯定属于“用高尚的精神鼓舞人”的优秀作品嘛,还磨蹭啥,赶紧买一本回家细嚼慢咽地往透往烂里读呗。一看价钱:10元。五万字,小开本,贵了些。贵也得买呀,10元钱能让咱“感受到精神上的享受”,也值啊。
   及至回到家,一行一行细细读罢,我才发现自己的10元钱实在花得冤极了。首先,它压根就不是写给外国人读的,至少不是写给像我这样的中国人读的。它也许是一本适合利比亚人民年年读、月月学、天天讲的重要著作,但对一个修养尚未达到“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这一大境界的中国人,或者从来没有想着“一定要解放全人类”的任何一个国家的公民来讲,这部充满“真诚而热烈的激情”的书,不仅不能给人带来“精神上的享受”,而且简直是匪夷所思,莫名其妙,无法理解哩。
   就拿我自己来说吧,尽管我也愿意“赞美安拉”,但是,令我难堪和尴尬的是,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利比亚的“舍耳班月”,与太平洋上所罗门群岛殖民地的“莱麦丹月”究竟有什么不同,也没有搞清楚“封斋”和“开斋”到底是怎么回事。按说,弄不懂这些,并不影响读者体验一部小说作品的好处:读者关心的是故事,是人物,是与人物和故事有关的一切有趣的事象。但是,这本小册子,似乎好像——得,我也别弯弯绕了——这本小册子压根就不是什么“小说”。在卡扎菲的文字里,你根本看不到一个活的人物,看不到一个有趣的故事。他缺乏对人物的尊敬,也没有讲故事的耐心和天赋。从始至终,都由一个傲视群伦、君临一切的人在训话。他高高在上,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语气专断,似乎只有自己得了天启神授,掌握了绝对真理,悟透了玄妙天机,别个则连太阳从东方升起都不知道,连民主和专制的区别也搞不清楚,连舅舅是母亲的兄弟这个简单的事情也弄不明白哩。
   一本“小说”没有吸引人的故事,没有可爱的令人心疼的人物,固然是不小的毛病,但是,如果它宣达的是有价值的思想,表现出的是令人欣赏的风度和修养,那也有可能成为一部受欢迎的书。遗憾的是,我费尽心力,也没有卡扎菲的文字中找到可以弥补“小说”之缺的优点,相反,倒是收获了更多的问题和不满。
   卡扎菲对都市文明的敌意和仇恨,在这本小册子里,有淋漓尽致的发泄。他在评价都市文明的时候,缺乏最起码的公正和冷静。他通过诅咒,把都市描绘成一个可怕的地狱。在一篇题为《城市》的“小说”里,他从始至终,都是用直戳戳的语言贬损、侮蔑城市和生活在那里的人,语气阴郁而冰冷:“城市是生活的梦魇,而不是像人们以为的那样,是生活的乐园。它很久以前就是这样,更不要说是现在了!假如它是乐园的话,那原先设计出它来就该是为达到欢乐的目的。但城市却绝对不是为安适、愉悦、有趣或是欢乐而建的。城市是一处生活的聚集地,人们发觉自己是不得不在其中的。没有一个人居住在城市里是为了消遣,而都是为了生活,为了追求,为了劳动,为了需要,为了那个迫使他不得不在一个城市了生活的职务。”(第1页)作者对城市的认识和判断,显然是片面甚至错误的。城市固然不是天堂,但也绝不是地狱。对现代人来讲,城市具有多种功能,能满足人们的多种需求,既是“劳动”的地方,也是“有趣”的所在。人们之所以想方设法要居住在城市里,就是因为城市比农村更能提供多方面的满足,难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吗?
   卡扎菲接着又说:“城市是社会人情关系的坟墓。一个人只要进了城市就会身不由己地在它的波涛中挣扎。那波涛把他从一条街冲向另一条街,从一个区冲向另一个区,从一项工作冲向另一项工作,从一个伙伴冲向另一个伙伴。城市生活由于其本性所决定,它的目的就是功利和机会,它的道德就是虚伪”;“城市生活纯粹是一种蛆虫(生物)式的生活。人在其中毫无意义、毫无见解、毫无思考地活着和死去。人不论活着还是死去,反正都是在一座坟墓里”(第1-2页);“在城市里,说不定儿子会杀死自己的父亲,也说不定父亲会杀死自己的儿子:他们中的一个只顾加速地开火车、汽车或是任何什么车,无意间就可能轧死亲人。这就是城市的速度,城市的拥挤,城市的自私自利。在城市里,儿子说不定会骂了自己的老子:当父亲的车与他抢道,或者是用车灯晃了他的眼,而他全然不知那是谁时,就会发生这种情况。”(第6-7页)
   卡扎菲对都市的理解和判断是简单而有害的。显然,仇恨和敌意瓦解了这个人的理智,给了他表达偏见的激情和勇气。城市纵然有千般不是,也仍然是大多数人乐意选择的工作和生活的地方,至少,也还没有坏到像地狱一样可怕的程度。因此,怀着一腔怨毒之气,说它是“坟墓”,说城市生活 “纯粹是蛆虫(生物)式的生活”,显然是对常识和事实的公然蔑视和歪曲,除了让人视之为一个失性的人随意发泄的漫骂和侮蔑,实在没法再找到别的说得通的解释。
   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将相对的差别绝对化,乃是那些偏执有余而理性不足的政治家的共性。与对城市的彻底否定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卡扎菲对乡村生活的夸饰过度的美化。如果说,城市在卡扎菲的眼里是地狱,那么,乡村在他的笔下则是天堂。前者是绝对的恶,后者是绝对的善;前者是绝对的丑,后者是绝对的美。乡村是一个和谐而欢乐的世界:“乡村宁静、干净、联为一体。村民彼此了解,互相关照,同甘共苦。乡村没有盗窃行为。人们彼此熟悉,每个人都十分重视家庭、部落的声誉和个人的名誉。”(第20页)啊呀,你看,“乡村多美啊!清新的空气,广阔无垠的天地,无须支柱撑起的天穹玉宇,光辉明亮的日月星辰,还有良知、理想和典范,这一切都是道德规范的根本。不用怕警察、法律、监禁和罚款,无拘无束,不用听任何人瞎指挥,耳边不再有吱哇乱叫的警笛声,眼前也不再有强令执行的指示牌,没有摩肩擦背、熙熙攘攘,不用排队,也用不着等候,甚至连手表也用不着看。乡村广阔无垠,让人心旷神怡。那种美妙的天地使生活由于没有了城市那种熙来攘往、拥挤不堪的状况而变得舒适宁静。在乡村,月亮意境深邃,天空引人入胜,地平线魅力无穷;还有日出、日落、晚霞和薄暮,是那样壮观和瑰丽。” (第23页)
  我们承认卡扎菲先生有赋予乡村生活以诗意情调的激情和天赋,也愿意相信在他的国家确实存在这样的生活图景,但是,在世界上的另外一些地方,这等美妙的生活只有在想象出来的“世外桃源”里才有呢。在另外一些同样是乡村的地方,人们必须听有的人“瞎指挥”,必须接受一张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兑现的“白条”,否则就会听到“吱哇乱叫的警笛声”,就会看到“强令执行的警示牌”。唉,真该送一本《中国农民调查》给卡扎菲先生,以便他了解在想象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现实的世界,它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不忍逼视,真实得让你把一切美化乡村的虚言妄语,都当作没肝没肺的人的胡说八道。
  丑化都市、美化乡村的人,大都是对现代科技、现代文明报敌视态度的人。在《宇航员自杀》里,人类登上月球,是愚蠢、疯狂的行为。一个在漫游太空回到地面以后,“开始寻找一件地面上的工作”,结果,发现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他垂头丧气地走出工业城市,转向乡村,想找一份养家糊口的农活干”,又被农民戏弄了一通,最后,“宇航员认为他在地球上实在是找不到一件可以谋生的工作,便自杀了”(第33页)。这是一个虚假的故事。它的残忍的结局不仅缺乏起码的真实感,而且,还提醒人们认清这样一个真相,那就是,蔑视人道原则的叙事永远不可能成为伟大的叙事,永远不可能完成“文艺赋予我们最伟大的使命”,永远不可能“能让读者感受到精神上的享受;为他照亮人生的方方面面;促使他在心灵里有一种要克服现实中种种消极现象的真诚愿望,而向往去拥抱生活中最绚丽、最美好的一切”。
   在收入《卡扎菲小说选》的13篇文字中,《逃往火狱》一开始的一段文字,谈论的是一个让我感兴趣的话题:个人的暴虐与集体的暴虐哪种更可怕?“领袖”为什么既爱群众又怕群众?卡扎菲坦率地承认,最可怕的暴虐乃是“集体的暴虐”:“个人的暴虐是暴虐中最容易对付的一种,因为无论如何,他毕竟只是一个人,集体可以除掉他,甚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个人用某种手段也可以除掉他。至于集体的暴虐,那可是最厉害的一种暴虐——谁能阻挡滚滚的洪流?谁又能抵挡那种普遍的盲目势力?”(第34页)这是一个君临万人之上的统治者的感受,但只说对了一半:无权的个人当然是容易对付的,但是那种握有绝对权力的任性的个人却比“集体的暴虐”更难对付。因为,恣睢的暴君有权力愚弄并控制“集体”,将乌合之众变为足以淹没一切的“汪洋大海”,使之成为焚毁一切的燎原之火。所以,正像苛政猛于虎一样,独裁者是比无权的“个人”和非理性的“集体”更可怕的一种邪恶力量,更应该引起人们的警惕,而不是歌颂和赞美,尤其不能像张艺谋的《英雄》那样,连暴君和“伟人”都分不清,在赞美权力上表现出近乎无耻的无知和愚昧。
   《逃往火狱》中的“我”说自己既爱群众又怕群众:“群众欢乐起来是多么热情似火、情采动人啊!他们会把他们爱戴的人扛在肩上。他们就曾扛起过汉尼拔、巴克利、萨伏那洛拉、丹东、罗伯斯庇尔、墨索里尼和尼克松。可是当群众愤怒起来时又是多么冷酷无情啊!是他们密谋毒死了汉尼拔;是他们架火烧死了萨伏那洛拉;是他们把自己的英雄丹东送上了断头台;是他们打碎了他们敬爱的演说家罗伯斯庇尔的颌骨;是他们拖着墨索里尼的尸体游街;是他们先是鼓着掌把尼克松送进了白宫,然后,当他离开白宫时却朝他的脸上啐唾沫!”(第35页)这个显然像汉尼拔等人一样握有权力的“我”虽然看到了群众惩罚他们的“领袖”的可怕,但是,却没有正确地说明群众为什么要惩罚那些他们曾经“扛在肩上”的人。是制度的残缺造成了权力的任性,是权力的任性引发了普遍的不满和强烈的仇恨,点燃了群众复仇的火焰。总之,一句话,可怕的灾难是由权力的罪恶导致的。另外,对有罪的统治者的不同的惩罚,也显示出制度文明的高下和优劣,例如,即使人们吐到尼克松脸上的唾沫足以养活五十六条鱼,足以滋润五十六朵花,那也比烧死萨伏那洛拉或拖着墨索里尼的尸体游街要文明,要进步:吐唾沫固然不是优雅的行为,但作为对“水门事件”的制造者的惩罚,也不能谓之过分。统治者不能只享受群众拥戴的快乐,他还必须为自己的错误和罪过承受严格甚至严厉的责罚。
   从修辞方式看,卡扎菲的这部被称作“小说”的小册子,采用的是一种失败的叙述策略。虽然小说也是一种别样形式的伦理劝善和道德说服,也是一种具有“说教”性质的艺术,但它是通过的有趣的讲述、生动的描写来说服读者的。它必须充分尊重读者,尊重人物,平等待人,使人近之如春,给人一种亲切、可爱的感觉。同时,一部好的小说作品,还应该把追求真实感,或者说,把事实感当作自己的重要目标,努力戒除随意杜撰和妄下雌黄的坏习惯,给人一种妥实、可信的印象。但是,令人吃惊的是,卡扎菲几乎完全无视小说写作的基本规范。他把小说当作赤裸裸地宣讲“意识形态”观点的工具。他用政府工作报告式的语言,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滔滔不绝地陈述着自己的生活观点、政治主张和宗教思想。
   仔细考察,你会发现,卡扎菲最常用的修辞策略是重复。就通常意义上讲,重复乃是一种旨在强调的修辞手段。好的重复应该给人一种节制而优雅的印象,换句话说,不能给人一种强迫接受的消极感受。但是,卡扎菲的重复偏偏就属于消极意义上的重复。他把重复变成控制别人意识的粗暴手段。正像俄国的谢·卡拉-穆扎尔在《论意识操纵》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重复是一种‘心理技巧’,它能使理性变得迟钝,并对无意识机制产生影响。滥用这种方法时,固定范式会强化到固有偏见的程度,人也会变得更加迟钝”;“重复必然还会为防止出现不同的论点而形成障碍,防止那些词汇、形象和立场会有助于直接形成不同的信念。”(谢·卡拉-穆扎尔:《论意识操纵》,第349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2月)对这种近乎强奸式的“重复”,我们一点都不陌生。它蛮横不讲理,根本不在乎你愿意不愿意听,需要不需要听。它自以为掌握了绝对真理,自以为代表绝大多数人的意愿和利益,于是,也就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拥有强迫你接受它的观点的“控制权”。它絮絮叨叨,婆婆妈妈,喋喋不休,强聒不舍,把一个歪理邪说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直到彻底摧毁你的精神堤防为止。然而,这样的重复的“意识操纵”在折磨别人、把痛苦带给别人的同时,也把厌恶、诅咒和仇恨带进了自己的家门,而且,还得付出从此无法取信于人的沉重代价。最后,它成功地把自己的名字上变成了一个句子,那就是:“我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
   谢·卡拉-穆扎尔在研究意识控制问题的时候论述了两种对立的思维,一种是现实思维,一种是我向思维:“我向思维是一种精神病态(孤僻症),发作时全然专注于自己的内心生活,积极摆脱外部世界,严重时整个身心转入幻想。……在许多方面现实思维和我向思维是对立的。前者采用的事实要素是原来固有的,其中包括全部令人不快的方面。后者由想象把塑造的形象进行组合,把事实中令人不快的部分去掉,扫到了地毯下面”(同前,第222页)。
  那么,在卡扎菲的“小说”中,什么不该“去掉”的东西,被扫到了地毯的下面?被他随意弃置的东西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对人物的理解、同情和爱,是尊重事实的客观态度,是平等而平和的叙述姿态,是面对神圣事物的敬畏和谦抑。小说是一种让人觉得家常和亲切的朴素的精神现象,因此,任何盛气凌人的傲慢态度和自以为是的话语施暴,都是背叛小说精神的庸俗行为,都不可能在作者与读者、作者与人物之间建立一种积极、和谐的主体关系形态。这就是卡扎菲的“小说”的病象提供给我们的教训。而它带来另一个重要的启示是: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们人类应该少犯梭鱼逮老鼠的愚蠢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