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儿童文学?
我们的文学认知里,充满了时髦的偏见。将文学仅仅视为“纯文学”,视之为一种纯粹的美学现象,就是一种流行的偏见。在那些迷信“纯文学”的人看来,如果文学充满了道德热情,寄寓着教育的目的,那么,它就是“不纯”的,就算不得文学。
事实上,文学是一种极复杂的精神现象。它意味着趣味和消遣,也意味着刺激和影响。它是循循善诱的“教育诗”,具有移人性情的神秘力量。一旦读者完全沉浸在这样的文学里,为之心动神摇,那么,他的意识和行为,就会受到深刻的影响。
文学对儿童和青年人的影响尤其大。安徒生的童话培养孩子的同情心和正义感,狄更斯的小说鼓励童年不幸的孩子坚韧而乐观地生活,歌德的维特则有可能误导那些脆弱而多愁的失恋者自戕。每一个作家,无论他是成人文学作家,还是儿童文学作家,都应该有这样的认知:你给孩子读什么样的文学,他就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创造了什么样的儿童文学,你就可能培养出什么样的儿童。
乌特•弗雷弗特等德国学者撰写了一本书名为《情感学习:儿童文学如何教我们感受情绪》(LEARNING HOW TO FEEL:Children´s Literature and Emotional Socialization,1870-1970,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的专著。此书根据1870至1970年100百年间创作的伟大的儿童文学作品,从焦虑、信任、虔诚、同情心、同理心、爱、羞耻、痛苦、恐惧、勇敢、思乡病以及无聊十二个方面,分析了儿童文学的主题内容和教育作用。这是一部具有经典意味的儿童文学理论著作。
模仿是儿童的天性。儿童通过对成人和书籍的模仿,来学习处理自己所面对的问题,来完成精神的成长。就像帕斯卡•艾特尔等在《情感学习:儿童文学如何教我们感受情绪》的“导论”中所说的那样:“儿童主要是透过试着以身体的实践、模仿和姿势,复制或重现他们在别人身上观察到的情绪来学习情绪的。”(第10页)儿童很自然地模仿作品中的人物,“当故事人物有所成长,读故事或听故事的儿童亦然。”(同前,第11页)几乎所有伟大的作家,都是伟大的儿童文学作家。他们关心儿童,注意自己的作品对儿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他们知道,伟大的作品有助于儿童的人格发展,而下劣的作品则有害于儿童的精神成长。他们总是将儿童想像为自己作品的第一读者。
伟大的俄罗斯古典作家,几乎全都是伟大的儿童文学作家。普希金的诗,克雷洛夫的寓言故事,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阿克萨科夫的《家庭纪事》,托尔斯泰的自传体小说,契诃夫的儿童题材的小说,都属于高级形态的儿童文学。
契诃夫的童年是不幸的,充满了屈辱和痛苦,但他内心的希望之光,他对人和生活的爱的热情,却从未熄灭。他对儿童的境遇尤为关心。他同情那些陷入困境的儿童。《万卡》、《渴睡》显示着他对处于社会底层的儿童的同情。在《草原》里,九岁的叶果鲁希卡,离家远行,“用悲伤的泪迎接这种对他来说还刚刚开始的,不熟悉的新生活”;作者用心体会他的心情,写出一个儿童缤纷多彩的内心世界。《厨娘出嫁》是一篇充满悲剧意味的小说,但是,契诃夫写了厨娘彼拉盖雅被迫出嫁的痛苦,也写了七岁的小男孩格利沙对她的同情,从而用儿童的纯洁的善和爱,给作品添加了一抹温情的暖色调。因为懂得爱,因为懂得儿童的痛苦和爱,契诃夫的这些作品,业已成为伟大儿童文学经典。
中国当代儿童文学也有值得珍惜的佳作,如张天翼的《宝葫芦的秘密》、任溶溶的儿童诗、任大霖《童年时代的朋友》、鲁兵的《小蝌蚪找妈妈》和彭文席的《小马过河》,都对中国儿童的生活知识的积累和人生经验的启蒙,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是,我们时代的儿童文学仍然不够发达。尤其是情感教育和人格教育方面的儿童文学创作,更显贫乏。不仅如此,我们的某些“著名作家”的创作,缺乏起码的儿童文学意识,缺乏对儿童的精神需求的关念,粗鄙秽亵,流情荡志,简直不成样子。
有人说,文学评价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看它对儿童的态度。一个民族的文学成就,很大程度上,就体现在的儿童文学创作上。我们需要伟大的儿童文学。我们需要那种教会儿童“感受情绪”的儿童文学,换句话说,需要那种培养孩子的爱的能力的儿童文学。这种伟大的文学,能给儿童带来终生难忘的美好记忆。当他们进入成年,回忆自己的文学阅读经验的时候,他们会怀着感激的心情说:谢谢你,亲爱的作家!你的作品给了我温暖,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方向,帮助我完成了童年的成长。
当然,我们强调文学对儿童的关念,并不是要将儿童的意识和需要绝对化,认为他们的一切意识都是正确的,或者他们的一切需要都是合理的。因为,儿童的意识和行为中,也有蒙昧甚至黑暗的一面,这个,你只要读一读约翰•洛克研究儿童教育问题的著作就可以了。洛克说,儿童身上也有坏品质,例如,他们“爱好权力和控制”,“这是大多数日常的、自然的、邪恶习惯的根源”(约翰•洛克:《教育漫话》,傅任敢译,人民教育出版社,1957年,第87页);儿童身上还有“最坏的一种品质”,那就是“闲荡的性情”——“如果它是出于自然的,它又是最难医治的一种品质。”(同前,第111页)不仅如此,“疏忽,不经心,见异思迁,思想乱,这都是儿童时期的自然的过失”(同前,第149页)。
可见,儿童也需要守成主义的启蒙教育。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家要教会孩子懂得什么叫谦卑,懂得尊重和理解我们的先辈和古老的价值观。他们应该虔诚地对待“圣经贤传”,应该理解和接受那些伟大的真理。华盛顿所信奉的人生信条,他的110条谦卑而恭敬的处世准则和修身守则(Rules of Civility)——如“在你的上级找任何人谈话时,不要偷听,不要说话,也不要大笑”(约翰•罗德哈梅尔选编:《华盛顿文集》,吴承义等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8页);“嘴里塞满食物时不要喝东西,也不要说话。喝东西时也不要东张西望。”(同前,第9页)——与中国古老的道德原则和行为规范,如出一辙,就像是从《论语》和《弟子规》里提炼出来的。歌德的两部关于成长的巨著——《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和《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就讲述了古老的经典和伟大的价值对于青年成长的意义,因而,很适合少年儿童阅读。托尔斯泰为儿童编写故事和教材。他的《童年•少年•青年》以完美的文学形式,记录了一个儿童的心灵成长的历程,显示出敏感的同情心和高尚的利他精神,是一部伟大的关于爱的教育诗。这部作品中寻找的“小绿棒”故事,优美而崇高,是一束照亮儿童心灵世界的明亮阳光。“小绿棒”故事所宣扬的精神,就来自于俄罗斯人普遍信奉的“圣经贤传”。
然而,自20世纪初期的新文化运动以来,那些反传统的知识分子对古老的价值观和家庭伦理充满敌意。在叙述家庭关系的时候,他们喜欢建构一种“父与子”的冲突情景,建构一种“幼尊长卑”的伦理秩序。激进的批判者将“子”置于“父”之上,对父辈多有不满和抨弹,峻责中国人几千年来还没有学会“做父亲”。他们似乎刻意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爱孩子是人性的天然倾向和自然表现,因而,古人对儿童的柔情怜爱,一点儿也不比现代人少。齐景公爱其子,俯首为牛而折其齿。子夏为自己早逝的儿子,而哭瞎了双眼。王戎丧儿,悲不自胜;山简批评他说:“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戎答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他的充满人性内容和哲理意味的隽语,让山简也跟着他一起悲痛起来。可见,无论千年之上的古人,还是千年之下的今人,只要他是“钟情之人”,只要他有一颗懂得爱的心,就会成为一个慈爱的父亲。今日之现代人,虽然了解了很多新事物,接受了很多系新观念,但亦须明白,人性与人情之大要,在真诚而不在新旧,故不可在爱之一字上蔑弃古人。
然而,那些反传统的新知识分子,不仅睥睨古人,迷信今人,而且睥睨父亲,讨好儿童。他们确立了一种貌似先进的“媚童主义”价值观,坚执所谓的“幼者本位”原则,认为儿童教育的理念和方法必须彻底改革——一切以儿童的需要为归依,无限制地满足儿童的需求。周作人在《儿童的文学》中说:“我想儿童教育,是应当依了他内外两方面的生活的需要,适如其分的供给他,使他生活满足丰富……”【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1923—1924),第2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73页】他还反对让孩子读“圣经贤传”。他在《儿童的书》中说:“中国向来以为儿童只应该念那经书的,以外并不给预备一点东西,让他们自己去挣扎,止那精神的饥饿;机会好一点的,偶然从文字堆中——正如在秽土中检煤核的一样——掘出一点什么来,聊以充腹,实在是很可怜的。”【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1923—1924),第3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6页】他对中国固有的家庭伦理,皆极力排牴,彻底否定,甚至责备“中国还未曾发见了儿童,——其实连个人女子也还未发现,所以真的为儿童的文学也自然没有,虽然市场上摊着不少的卖给儿童的书本。”(同前,第77页)唉!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这是一些极端而夸张的话,是一些靠不住的认知和判断。
试问,中国古代那么多气质卓特、人格俊洁的人物,如子产、左丘明、孔子、晏子、孟子、庄子、司马迁、谢道韫、杜甫、苏东坡、李清照和曹雪芹等,是怎样培养出来的?难道在他们的童年,他们的父母和师尊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儿童,只是“让他们自己去挣扎,止那精神的饥饿”?中国古代固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儿童文学,但是,有宽泛意义上的儿童文学。古人的文字里充满了对儿童成长的关切。《百家姓》、《千家诗》和《千字文》属于知识型的儿童读物,而《诗经》、《论语》、《山海经》和《世说新语》中的某些部分,史书和子书中的许多寓言故事,则属于适合儿童读的极优美的文学读物。周作人自己也说,为儿童编写寓言读物,“古书如《韩非子》等的里边,颇有可用的材料”?【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1923—1924),第2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79页】而且,在古老的中国文化典籍里,既不缺乏孔子与两小儿辩日的幽默故事,也并不缺乏“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恻隐之心和爱幼精神。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一句里,洋溢着多少“发现了儿童”的美好诗意啊!而这样的“发现了儿童”的抒情和描写,在中国古典诗文里,实可谓比比皆是。事实上,我们完全没有理由责备古人,责备他们没有创造出现代意义上的儿童文学,因为,即便在欧美,“真的为儿童的文学”的产生,也不过是19世纪中后期的事情。
那种将儿童本体化和绝对化的思想,那种将传统伦理道德与儿童教育对立起来的激进主义主张,看似充满爱的精神和现代的意识,实则属于简单化的片面认知,是靠不住的,甚至是有害的。这样的思想和主张不仅会使儿童丧失对固有的价值原则的敬意,还有可能使他们成为精神上的空心人。虽然某些现代学者所宣扬的“幼者本位”原则,固然不乏翼护儿童的善意,但是,并不完全符合儿童教育的原则和规律。贬低父母和否定传统的儿童教育,注定是一场“弑父”的极端文化行为。它除了人为地制造对立,片面地美化和神化儿童,似乎并没有什么积极的意义。
儿童文学固然应该有童心,但那绝非原始的心灵状态,而是被升华了的童心,是具有更高的文化品质的童心。李贽《童心说》将“最初一念之本心”当做“童心”,显非的论。因为,原始意义上的懵懂的童心,与升华了的明亮的童心,绝不是一回事。所谓“最初一念之本心”,似乎并未脱离混沌的蒙昧状态。
李贽的文学思想极大地影响了后来的性灵文学。作为极端的“儿童崇拜者”,丰子恺简直就是现代版的李贽。李贽将“童心”等同于“真心”,丰子恺则将等同于一切:“和平之神与幸福之神,只降临于天真烂漫的童心所在的世间。失了童心的世间,诈伪险恶的社会里,和平之神与幸福之神连踪影也不会存留的。”(《丰子恺文集》,艺术卷二,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629页)这里所表达的情感,当然是浪漫而美好的,但其逻辑,则显得有点过于绝对和简单。在《儿女》一文中,他将“神明”、“星辰”、“艺术”与“儿童”当做占据他心灵的“四事”。在他看来,儿童不仅比大人更可爱,而且也比他们更智慧:“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最能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我实在不敢受他们‘父亲’的称呼,倘然父亲是尊崇的。”(《丰子恺文集》,文学卷一,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14页)就天性来看,孩子固然有其天真可爱的一面,但是,他们的心智尚未得到充分的发展,认知能力尚待培养和提高。认识“世间事物”的真相,需要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成熟的判断力,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绝非孩子们能“最能明确、最完全的见到”。将儿童奉为人类精神的最高典范,将成人斥为“可怜的残废者”,的然属于卢梭式的人性乌托邦主义,的然属于卢梭式的美学浪漫主义。这是对儿童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赞美,也是对成人望望然的不满和贬低。
在谈论儿童文学的时候,在面对“童心”这一问题的时候,人们似乎应该有双重的视野,要看到两面的情形。要知道,童心固然有美好而可爱的一面,但它也有完全相反的一面。它的天真里含着幼稚,它的可爱里含着蒙昧。它期待启蒙之风的吹拂,期待理性之手的助推。
童心只是人性的初春。为了完成自己的成长,它需要经历酷热的夏天,萧瑟的秋天,和寒冷的冬天。在这艰苦的历程中,儿童文学应该对儿童发挥教育和示范的作用,而不是采取所谓的“幼者本位”原则,一味地地赞美和崇拜他们。
玉不琢,不成器。玉是美的,但是,若不细加雕琢,就不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品。儿童亦然。《诗经》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每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在为儿童写作的时候,都应该有“切磋”和“琢磨”的自觉和耐心。
2023年6月6日,北京北新桥
《文学自由谈》2023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