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到一篇含金量很高的小说——读王瑞芸小说
读当代小说,我经常体验到的是失望和不满。在许多声闻过情的作家的名不副实的小说中,你看不到会呼吸的人物,看不到合理、有趣的情节,看不到朴实、温暖的情感,看不到深刻、丰富的主题,人物被涂画得面目模糊,情节都被搅弄得支离破碎,情感被扭曲得畸形变态,主题则被处理得苍白而晦涩。作者的叙述态度任性而草率,在展开叙述的时候,很少考虑人物性格的规定性,也很少用心推敲情节发展的合理性,一味地凭着自己的缺乏事实感的消极想象行事。
与任性而虚假的消极写作不同,王瑞芸的写作属于那种“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的客观性很强的叙事模式。她的中篇小说《姑父》(《收获》2004年第1期)写得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别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是一篇给我带来丰富的收获感和美好的愉悦感的作品。王瑞芸遵守小说的基本纪律,充分地尊重人物,耐心地展开叙事,细致地进行描写,精心地使用语言,显示出一种朴实而成熟的审美气质和艺术风貌。
《姑父》叙述的是一个普通人在一个特殊时代的不幸遭遇。一个纯真、英俊的青年,因为别人的缘故,被打成“反革命”,从上海送到遥远的东北,度过了从1950年到1973年的二十多年劳改生活。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作品中,这样的故事,都是司空见惯的老生常谈,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别致和新鲜。但是,作者的情感态度和叙事方式改变了一切。他起死回生地赋予了旧的题材内容和故事模式以新鲜的意味。
这部小说向人们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在世事的变迁和历史的进步过程中,无辜者的牺牲是否真的不可避免?他们的痛苦和不幸是否就该被静悄悄地掩埋在时间的尘埃里?小说的事象昭示给读者的启示和答案是,在历史的车轮轰然响过之后的漫长的沉寂中,人们不应该满足于在遗忘和麻木中快乐度日,而应该为那些被呼啸而过木蘼帜肷说娜嗣前丝冢阉堑目嗄炎兄诳朔锒竦纳嬷腔酆途窳α俊R虼耍诶返募且涔δ苎现厮ネ耍抟馐兜囊磐陀幸馐兜恼诒纹毡榇嬖诘难暇槭葡拢嬲男∷导遥匦胪缜康睾次雷约旱募且淠芰托鹚档募で椋匦牍刈⒗繁硐蟊澈竽切┍拔⒄叩某林氐奶鞠ⅰ⑽难劾岷湍奚⒌乃劳觥?br> 有必要指出的是,虽然叙写的是严重的人生毁灭和沉重的精神痛苦,但《姑父》的作者却始终保持着情感表达和审美表现上的分寸感和平衡感,而不是像某些“先锋”小说家那样,将人物的内心情感和外部动作,都推向乖戾而病态的极端。在作者笔下,无论姑父、姑妈、爸爸、表姐们,还是里弄居委会的马家姆妈,都显得真实、自然。他们的情感复杂,但并不难理解;他们的生活残缺,但并不令人厌恶。正是在这种平静、自然的叙事下面,我们感受到了更为巨大的悲剧力量,看到了更为真实的人生图景。
读着王瑞芸的《姑父》,让人油然联想到鲁迅作者的《祝福》。是的,无论精神气质,还是写作技巧,这两部小说都有许多近似之处。像《祝福》一样,《姑父》也是从第一人称的角度、以倒叙的方式展开叙述;与姑父的三次见面被当作组织情节的结构策略;情节发展过程的交代被含藏到人物的对话中;白描手法被当作一种具有主宰意义的表现手法,被用来细致地刻画人物的眼神、表情和动作。尤其值得称道的是,虽然“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的白描手法,被某些“先锋”小说家和时髦批评家当作老古董,弃之如敝屣,《姑父》的作者却不仅知道它的好处,而且还懂得如何用它。
例如,作者先后两次以白描的方式,写到姑父吃东西的细节和神情。其中一次是在姑父“解放”后,由姑姑带到扬州“我家”的时候,面对爸爸特意买来的熏鸡,“姑父坐着不说话,对着一桌子菜肴,他脸上有一种近似庄严的表情,仿佛信徒对着神坛一般,眼睛由于聚焦显出了奇怪的光彩。……只见他用鹰隼般的速度,只一口就把鸭块全放嘴里了,鼓着腮嚼,脖子上的老皮跟着一抽一抽地动。动了好一阵,见他把两根手指头伸进嘴里,抽出一小截腿骨来,送到眼前看一看,复又放到嘴里吮一吮。吮的时候,腮帮瘪了下去,一边一个大坑。……姑父只顾大嚼,待他的视线终于和姑妈相遇时,他筷头上刚送到嘴边的一块鸭子就一滑掉到地上去了。他立刻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搁,弯下身体去找。这时爸爸妈妈眼睛都垂到饭碗里,极认真地大口吃饭,谁都不互相看。只有姑妈紫涨了脸,低下头去,对姑父说:‘不要捡了,随它去好了。’姑父不理,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弯了腰继续找。想是看到了,就把一只手臂伸到桌子下去够,身体全沉到桌子以下,只剩一颗头露在桌面上。因尽力伸直手臂的缘故,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横着竖着像画了格子,眼珠子也抄上去,露出大块吓人的眼白。”每一行字里,都浸透了血泪,读来令人心情沉重,不能释怀。这样的情景,除了用白描手法来表现,我们很难想象还有什么别的更好方法可选择。
她对姑父的肖像描写,也同样给人留下深刻而揪心的印象:“他明显比前两年胖些,但松弛得一塌糊涂,一张皮像是一件过大而且多皱的衣服披在身上,脸和长头发的脑袋已经漫漶成一体,成为混沌的一团。我吓得毛骨悚然,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只得含糊叫了声姑父。那个被叫姑父的人看住我,眼睛倒不再呆定定地吓人,却像泥潭,仿佛眼珠和眼白被搅拌过,弄得黑白不分。”
与《祝福》的对照阅读,还可以使我们更强烈地体验到蕴涵在作品中的反讽性的修辞策略和修辞效果。在《祝福》中,祥林嫂的死,让在新年祝福的鲁四老爷觉得晦气:“不迟不早,偏偏在这个时候……”在《姑父》里,菁表姐的婚事,被居委会的马家姆妈以一位大人物的死为由“冲了”的时候,“爸爸一边也皱褶眉头说:‘唉……唉……怎么这样巧,偏偏她会在这时候进来。’”而当居委会主任要求他们立即停止办喜事的时候,姑父的脸“突然变得灰白,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沁了出来,跌坐到椅子上”,这同祥林嫂听到“祥林嫂,你放着罢”之后的反应,何其相似乃尔。
好的小说家,善良,有同情心,绝不对人物的痛苦无动于衷;亲切,不拿架子,什么时候都把人物与读者都当作自己的朋友;把小说当作小说,当作必须写人、讲故事的一种文学样式,当作与读者沟通的一种交流方式,因此,便努力把故事讲得有趣、可信,把人物写得生动、可爱。这些道理,王瑞芸显然都懂,都明白,不仅懂、明白,而且,她还努力去做。她的努力是有成效的:我们从《姑父》这篇小说看到了好小说应该具备的优点。因此,我才说它是一部含金量很高的小说,才希望那些想读好作品的人,都来读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