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文学的态度》后记

此书所录文章,多为近年新作;各篇论题虽异,察其大归则同,即多多少少都关涉着这样一些总的问题:面对沉重的历史和复杂的现实,作家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写作态度和精神立场?处于文化转型和价值重建的艰难时期,文学应该承担什么样的启蒙责任和文化使命?如此刺刺不休地谈论一些如此“非文学”的问题,实在该为信奉“纯文学”的“学院派”大雅君子掩口胡卢而笑的,不过,有此一笑,似乎也并非坏事,因为,老子在《道德经》中早就说过的:“不笑,不足以为道。”

对网络时代的姿态激进的先锋主义者来讲,当下文学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首要问题,无关乎“态度”,也无关乎“启蒙”,而是弄清楚文学何时死亡,以及我们如何与它告别。于是,就有希利斯·米勒这样的学者,提出了“文学死了吗”这样的问题,并自问自答地给出了这样的答案:“文学就要终结了。文学的末日就要到了。是时候了。不同媒体有各领风骚的时代。”然而,从罗兰—巴特宣布“作者已死”,到福柯追问“作者是什么”,再到米勒的最后的宣判,这样的反复过程至少说明,要在短期内把文学弄得呜呼哀哉,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与那些文学末世论的悲观主义者不同,我对文学的命运和前景持乐观的态度。因为,通过诗意的文字交流情感和思想,乃是文明人类心灵生活最迫切的一种需要:一首一唱三叹的诗歌,一篇情文并茂的散文,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对那些渴望通过阅读获得慰藉、力量、乐趣和知识的人们来讲,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即使文学业已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我也坚信它不会“终结”,不会“死亡”。文学将与人类同在,正像莎士比亚在他的第十八首十四行诗中所说的那样:“只要人类在呼吸,眼睛看得见,/我这诗就活着,使你的生命绵延。”

所以,对那些了解文学的意义和价值的人来讲,文学从来就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余业”,而是至关重要的“事业”。关于“文学事业”的妙譬高论甚多,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这样两句似乎很寻常的话:一句是《创业史》的作者柳青所说的:“文学是愚人的事业”;一句是资深翻译家刘炳善先生在《流亡生活中的好朋友》中引用过的:“文学是有黏性的事业”。

为什么说它是“愚人的事业”呢?身历目见是铁门槛,文学上的事情,来不得半点假,偷不得半点懒,是需要下一番埋头苦干的笨功夫的。聪明的人,会观风向,会看行情,会趋利避害,会避重就轻,但这,很不幸,也使他与文学应该追求的精神方向,背道而驰,愈骛愈远,使他最终很难写出有真情、有真意的大作品;只有“愚人”才会用真心、动真情、求真相、说真话,才会用最老实也最可靠的态度来写作,才能最终写出情深意重、感人肺腑的佳作。就此而言,“愚人”不仅“不愚”,而且还是真正的智者。

而“黏人的事业”一语之所以耐人寻味,是因为它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真正的文学是很有魔力的,是会“黏人”的,而一个以文学为志业的人,也只有为文学所“黏”,才能有所作为,——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不为其所黏,便不能入乎其内,便很难深知其乐,若为其所黏,便不能逍遥乎其外,便必然要为其所苦。

我大概就属于不知不觉间“为其所黏”的人,一旦事涉文学,便很不通世故,每常一板三眼地跟人较真,——这就难免会让别人和自己都不自在。然而,自分于“中正”二字,尚能心知其意并心怀敬意。如果说,别林斯基的这一观念——诗人是时代的“敌人”——是正确的,而由此引申出来的观点——批评家是诗人的“敌人”——也还有一点道理,那么,我可以坦然地说:我只有“公敌”,没有“私仇”;只有“公战”,没矿“私斗”。我之所以经常贸贸然地“与人为敌”,之所以比较坦率地批评当下的一些作家和作品,实在是因为觉得自己所看到的问题,已经到了非说不可的程度了。

半个多世纪前,殷海光先生在《中国文化的展望》一书中,曾这样批评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时至今日,知识分子愈来愈彼此陌生,而且互相怀疑彼此的动机。⋯⋯评论往往变成捧或骂的化身。未捧入私人因素的文字实在难逢。⋯⋯一切思想言论都依利益或人事关系来解释。只要在同一条线上的,便捧入九天之上;只要不是在同一条线上的,便踩入九地之下。彼此的言语不通,彼此不了解,也不求了解。”每读这段文字,我便心惕惕焉,便告诫自己勉力务进,毋入此歧途,毋走此老路。我给自己确定的“底线伦理”是——时刻警惕那种虚张声势、不讲道理、乱扣帽子的“文革”遗风,不要有“炮打”别人的傲狠自是,不要有“再踏上一只脚”的暴戾恣睢,不要有“又何其毒也”的阴骘和颟顸,不要有李敖的“我来剥某某的皮”和“阳痿某某”的粗野詈骂。许多年来,我不敢说自己的笔下没有“咄咄逼人”的尖锐,没有不够宽缓的峻急,没有不够周严的判断,但是,借批评来泄私愤的意念,则从未有过。正因为这样,遭逢物情日浇、世路弥窄之时,偶遇流言喧豗、蜚语来袭之事,我尚能镇定而从容地面对,并未因无聊的事体,而影响生活的心情,而减损读书和写作的快乐。

《易经》上说:“君子之道,或默或语。”能够于隐忍中保持沉默,不露圭角,固然合乎君子之道,但是,有不满和意见,便坦率地说出来,似乎也不违斯道。而阮籍的“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或许是另一种更高明的境界,可惜我做不到。我更欣赏苏东坡的“遇事即发,不暇思也”,更喜欢汲黯的戆直可爱和直言不伟。而我自己的行事和作文,也大体上属于“走直线”的一路,而较少采取“弯弯绕”的策略。“走直线”的结果,便是写了一些在我的写作中所占比例并不很大、但据说是“酷评”的文章—— 收入此书的批评《檀香刑》、《秦腔》、《许三观卖血记》和《大秦帝国》的几篇,或许大概就是了?是耶?非耶?请读者诸君巨眼明察。

最后,还有一些感谢的话要说。
感谢已故学者何满子和樊駿先生,感谢我的导师陈传才先生,感谢学术界的前辈朱寨、陈辽、阎纲、严家炎和张梦阳等先生,感谢那些惠而好我的侪辈同仁,对他们的奖掖、鼓励和支持,我将永远心存感激。
感谢读者朋的厚爱和关心。我常常收到读者朋友的来信,有的表达对我的观点的认同,有的则“和而不同”,坦陈自己的不同看法,还有的朋友,或者买我的书送给他的朋友,或者把自己最喜欢的藏书送给我,这些,都让我感受到了因文学而建立的友谊的美好。这些读者朋友的理解和热情,也使我明白了这样一个记道理:一个批评家,固然要忠实于自己的阅读感受,首先要对自己负责,但是,他也有为读者的阅读提供帮助的义务——根据可靠的标准和稳定的尺度,通过有效的分析和准确的判断,给读者提供大体妥实的信息,告诉读者一部作品是否值得欣赏,应该如何认识和评价。

事实上,作为读者群体中的一分子,作为文学领域的热忱的民主主义者,一个具备专业能力的批评家,本质上就是文学阅读领域的无须选举和任命的“代言人”。所以,一个批评家固然可以成为作家的朋友,可以给他们的创作提供帮助和支持,但是,他不能成为作家的广告员和推销员,不能跟作家建立世俗意义上的利益共同体,更不能与他们缔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血亲同盟,否则,他就有可能在守卫文学城堡的时候,弃甲曳兵,溃不成军,就有可能无原则地出卖读者的利益和文学的尊严。然而,现在的更为普遍的情况是,我们的批评家与作家之间黏得实在太紧了。这种很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现象,很值得我们反思和研究。

感谢小说家、学者阎真先生。在中国,作家与批评家之间,最容易结冤成仇,批评家因为一篇评论文章甚至几句话,而被作家记恨甚至攻击的事情,似乎并不鲜见。有一次,在一个文学论坛上,我有幸与一位我曾批评过的作家不期而遇。开始,他显得有点玲持,后来,我主动跟他握手、打招呼,他这才活泛了一些,最后,终于举着酒杯,朗声说道:“喝酒!咱们之间,虽然有些过节,但还可以一起喝酒⋯⋯”我说:“兄弟,你说错了,那不是过节,是文字之交。”其实,把正常的文学批评当做批评家对作家的不敬,甚至当做彼此之间的“过节”,这绝不是个别作家的看法,而是在不少“著名作家”那里都存在的偏见。这也难怪,他们出道以来,正赶上百废待兴的“新时期”,——由于在此前很长的时间里,“运动”电闪雷鸣,“批判”风狂雨骤,大家被居心叵测的人整怕了,被丧心病狂的人斗惨了,被无法无天的人害苦了,所以,否极泰来,雨过天晴,人们对一切都心怀善意,对一切都充满信心和期待,对一切都乐意鼓励和赞美,如此一来,应运而生的青年作家们,一路上听到的,便大都是赏心悦耳的“好听话”,这使他们感觉十分良好,真可谓“意气杨扬,甚自得也”,——据王安忆回忆,有一次,张承志曾经这样对她说:“我们都是被那个时代惯坏了,他指的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他说你看我们一个个多盛气凌人啊。”——可是,现在,忽然间,又要面对尖锐的质疑和不留情面的批评,他们当然很不习惯,也难免会觉得逆耳和心烦,甚至要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然而,阎真先生却很不一样。他用宽容的态度对待我的苛求,从而让批评成为积极的对话,成为通向友谊的桥梁。当初,我读《沧浪之水》,分外欣喜,觉得作者对知识分子的无所适从的心灵痛苦的观察,极为细致,对知识分子的人格扭曲和精神幻灭主题的揭示,也很是深刻,但也感觉他在叙述上略欠克制,主观成分渗入稍多了一些,便写了一篇题为《没有装入银盘的金橘》的文章,肯定他在主题开掘和细节描写方面的成就的同时,着重批评了这部小说的问题和不足;他读了我的文章,不仅没有恼羞成怒,没有“舍事诛意”地怀疑我的动机,而且,还给我的《小说修辞研究》写了一篇题为《一本好书,可做教材》的书评。有此雅量,是真君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希望有如此雅量的君子,多些,多些,再多些。
2011年1月26日,北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