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关于饥饿的反讽性叙事——读刘庆邦的《上下都很干净》
如果有人问:人世间最可怕的灾难是什么?
你可能会回答:是战争,是地震,是旱涝灾害,是疾病的折磨,是暴政的蹂躏,如此等等。
这些答案,当然,都不错。
但是,还有一种更折磨人的灾难,一种许多人未曾经历也知之甚少的灾难。
那就是大饥饿。
饥饿也是可怕的恶魔。
就在你饥肠辘辘,家里再也找不出一粒粮食的时候,这个魔鬼,就狞笑着光临了。
它一步一步地向你靠近,无声无息,无影无形,却强大无比。它慢慢地折磨你。刚开始,你心里发慌,脚下发飘,头上直冒虚汗,全身软塌塌的,一动都懒得动——“农民们由于饥饿乏力,个个都骨瘦如柴,走路都摇摇晃晃,甚至青年人走路都得带拐杖”;接下来,就是身体的变化——面有菜色,目光呆滞,指甲变形,头发枯涩,器官萎缩,全身浮肿。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被饿得心烦意乱,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乱响。你被还原成了一个纯粹意义上的生物。你现在心里只想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填饱肚子。你吃野草,吃树皮,吃棉絮,吃胶鞋,吃皮带,吃麻雀和老鼠,吃墙上的观音土。你也许曾经是个知识分子,但是,在饥饿面前人人平等,在饥饿面前谁都没有尊严。于是,在干校改造的你,甚至饿得“捕捉飞向电灯亮光的带翅的蝼蛄,抓住一只向嘴里塞一只”。有一次,你实在饿极了,竟然抓来毒蛇和蟾蜍,迫不及待地煮了吃,差一点中毒死去。但你真是命大,竟然又慢慢地活了过来。
你周围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甚至连一个活物都看不见。饥饿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生命活力的丧失,就是死一样的静寂。你在这静寂里,感受到了一种更为可怕的威胁——“死亡前的饥饿比死亡更恐怖。玉米芯吃光了,野菜吃光了,树皮吃光了,鸟粪、老鼠、棉絮甚或煤块都用来填肚子⋯⋯死人的尸体,外来的饥民,甚至自己的亲人,都成了充饥的食品。”饥饿正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摧毁着你的身体,瓦解着你的意志,剥夺着你的尊严,直到最后,将你的生命彻底毁灭。
可怕的饥饿,这无疑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和六十年代初期,中国人遭遇的最大的灾难。路遥的《在困难的日子里》、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张贤亮的《习惯死亡》、从维熙的《走向混沌》、阿城的《棋王》以及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和《定西孤儿院纪事》等当代作品,已经把饥饿对人的灵与肉的考验与折磨,叙写得惊心动魄,叫人想忘也忘不掉。也许是有着创巨痛深的饥饿记忆,也许是对那些不幸者的同情让他不得安宁,在许多人不知道“饥饿”为何物的二十一世纪,刘庆邦仍然不合时宜地讲述了一个以“饥饿”为主题的故事。
从叙事内容上看,刘庆邦的短篇小说新作《上下都很干净》不仅与“饥饿”有关,而且还写到了“性”。这可是一个很有难度的挑战——饥饿已经使人不堪,再加上“性”的内容,作者的叙事如何承受得起?
然而,刘庆邦避实就虚,举重若轻。他不是用一种近距离的直接的方式从正面来写饥饿,不是用沉重的、哀诉的方式来展开叙述。他所选择的是一种轻松的方式来进人入故事。他的叙事幽默但不浮滑,反讽又充满温情,表现出一种平静而优雅、镇定而宽忍的叙事姿态。
最妙的是开头。轻轻落笔,既不惊风雨,也不泣鬼神,而是像细无声的春雨,随着微风,轻轻的,不知不觉的,就飘了过来。作者的叙事荡得很开,绕得很远,甚至给人一种无关宏旨、不着边际的感觉:“猪呀,羊呀,鸡呀,都没有了,狗、猫、兔子、扁嘴子等等,也没有了。没有了好,没有了就干净了。没有了家畜家禽,连野生野长的屎壳郎也不见了。以前,这里的屎壳郎很多,起码比村里的人口多。小孩子随便对着地上的洞眼滋一泡热尿,不一会儿,便有一只屎壳郎,顶着一头泥浆,从浑浊的尿水里爬出来。⋯⋯这样好,街面上干净得连清洁工都用不着了。”作者用了三个由语气词“呀”构成的“两字”一逗的短句来开头,随后的句子,也大都短小而利落,这就造成了舒缓、从容的叙事效果。但是,就在这样的看似绵软无力的短句子里,他又一连用了五个“没有了”,这种高频率的重复,显然被巧妙地赋予了反讽的意味,从而给看似柔和、舒缓的叙事语气里,增加了一种尖锐的冲突感和紧张感,如同在无语无声的棉絮里,发出了金属的撞击声。
“没有了”隐含的意思是“匮乏”,是“贫穷”,是“饥寒”,甚至,是“死亡”。但是,在接下来的叙事中,刘庆邦并没有用任何直陈的方式,来揭示真相或者说明主题,而是,继续用半透明的隐喻来反讽。像开始反复用“没有了”构成反讽一样,对“风”和“干净”的多次使用取得了同样的修辞效果:“风扫来荡去,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风通过吹气检查的结果,对该地方的卫生状况表示满意。可以说,街面明光如镜,不见任何物质性的东西,就算达到了卫生标准,标准里并不包括诸如噪音、异味等非物质性的东西。然而,这里没有了鸡鸣狗叫,连噪音都没有了。这里没有烟熏火燎,无人放臭屁,空气中连异味都没有了。因地面干净无比,仿佛这里的天空也很干净,你想找一星半点云彩的渣子都找不到。如果卫生达标的满分是一百分,风宁愿给这个地方打二百分。风甚至有些惊奇,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恐怕从来没有这样干净过吧!这样的真干净让见多识广的风都有些害怕了。”
在这段话语里,“风”是一个施事主体,它无孔不入,无所不能,是整个世界是否“干净”的见证者和评价者,甚至像小说随后所叙写的那样,它还是一个“搜身”者。而“干净”在这里,被强调到了极端的程度,就不再是一种肯定性的评价,因为这样的“干净”意味着“一无所有”,意味着可怕的灾难——作者通过将“风”拟人化,通过“这样的真干净让见多识广的风都有些害怕了”这样一句颠覆性的陈述,从内里解构了小说在外在的叙述中所佯谬地肯定的一切。
在前三个段落的虚写之后,作者以“干净”做纽结,开始了实写的部分——将人物引入进来,并开始叙说由“饥饿”引发的故事。“洪长海以前不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洪长海现在变得干净起来,躺在床上,闭着眼,不吃也不喝,不吭也不动。并不是因为他生了病,是生生饿成了这个样子。他不吃不喝,是因为大食堂断炊了,从食堂里再也领不出一口吃的和一口喝的。他不吭不动,是想省些气力,把一口气保持得稍稍长一点,能多活一天是一天,能多活半天是半天。说他变得干净起来,并不是说他表面有多干净,是指他的肚子干净了,肠子干净了,肚肠里空空的,已没什么可拉的,也没什么可撒的。”在这里,“干净”显然是一个贬义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它意味着饥饿,意味着生命活力的丧失,意味着死亡的威胁。
洪长海的“干净”或者说垂死状态,把故事推进到了高潮阶段。真正的冲突和考验到来了。为了救丈夫的命,妻子杨看梅必须去讨好粮仓管理员周国恒。周国恒过去曾经对杨看梅“垂涎三尺”,但是她“看见周国恒在哪里,她就躲得远远的。有时实在躲不开,她把眼皮一塌就过去了”。然而,“她和洪长海都没想到,缺吃的会缺到这种程度,竟然缺到能把人饿死的地步。为了能救回丈夫的一条命,杨看梅只能遮下脸子,去找周国恒。什么最要紧,人的命最要紧。人一旦没有了命,什么都说不上了。杨看梅想好了,只要能从周国恒那里讨到粮食,周国恒要什么,她就给什么。”她终于从那里得到一块好年好景用来作肥料的芝麻饼,终于把自己的丈夫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性成了获取食物的交换物,“身体”成了用来战胜饥饿的最后的资源。在这里,肉体生命的延续与人格尊严的牺牲,构成了一种不可避免的冲突。是宁死也不牺牲人格呢,还是为了活命而放弃尊严?在死亡的威胁目前,其实别无选择选择。在可怕的灾难面前,一切与尊严有关的东西都显得脆弱之极,都容易被撕裂和打碎。
然而,刘庆邦这篇作品的睿智和深刻,就在于,他赋予了饥饿以绝对的力量,让它具有不可思议的双重性——它既剥夺了杨看梅的尊严,同时,最终又保护了她,使她免受伤害。具体地说,饥饿虽然将杨看梅逼到了出卖身体的地步,但是它也瓦解了周国恒对别人进行性剥夺的能力。杨看梅得到了救命的食物,但有没有失去宝贵的人格尊严——她依然是“干净”的。
这篇小说虽然写到了性,但却写得那么干净;虽然写到了人在饥饿面前的尴尬和痛苦,但却写得如此温情。它本质上是一篇关于“尊严”的小说,从中我们不仅可以看见作者直面苦难的精神,也可以看见叙写不幸的智慧——刘庆邦通过干净而温暖的反讽,赋予了难以言说的特殊经验以丰富的人性内容和美学意味。
从现实甚至未来的角度来看,刘庆邦的这篇小说还有警世的作用:它提醒那些健忘的人们,饥饿离人类并不遥远,也并未成为一去不复返的历史。它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对占全球人口总数四分之一的贫困人口来讲,饥饿就是可怕的现实。据“路透社联合国11月11日电”:“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ICEF)周三说,全球目前大约有10亿人挨饿或营养不良”;据“中央社日内瓦11月11日电”:“联合国粮农组织(FAO)总干事迪乌夫今天呼吁世人在这个周末绝食一天,以唤起对全球10亿人长期饥饿人口的关注,展现‘人饥己饥’精神。⋯⋯迪乌夫说:‘全世界每六人中就有一人受饥饿之苦,每六秒就有一个儿童饿死。’他说:‘尽管今年全球谷物丰收,贫穷国家的粮价仍居高不下。全球有31个国家缺粮,对它们而言粮食危机远未结束。’”而中国的粮食安全形势,也同样不容乐观。从历史上看,据专家统计,在1949年之前的2129年中,共发生203次死亡万人以上的重大气候灾害,死亡2992万多人。而按照官方公布的数据,“大跃进”之后发生的大饥荒造成的人口损失的总数,是4770万,——刘庆邦的小说所叙述的,就是这个时期中国人的饥饿体验和悲惨境遇。这说明,在我们这个世界第一的人口大国,一旦因为人谋不臧,或因为天降鞠凶,而发生粮食危机,问题就会非常严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这种伤心惨目的诗句,不只适合用来证明“大兵之后,必有凶年”的正确性,也适合用来描写大饥饿造成的可怕情形。
是的,饥饿仍然在折磨着人类。
危机就在离所有人都很近的地方。
这,也许就是刘庆邦这篇小说的另一层深意。
2009年11月15日,平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