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季羡林——要自信,但更要自省
2009年7月11日,两位年高位尊的学者——一个是前国家图书馆馆长任继愈,一个是前北大副校长季羡林,相继离开了这个世界,前后相距,仅四个小时。两位老人历经“运动”的考验和“斗争”的折磨,犹能以望百的高龄寿终正寝,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任继愈先生是哲学家和宗教学家,季羡林先生是懂得梵文和巴利文的学者。退休以后,任先生选择了“出世”的态度——守死善道,甘于寂寞,据说有“不赴宴,不过生日,不出全集”的“三不主义”,保持了“学者的纯粹”;季先生则显示了一种“入世”的姿态——据说担任了几十个学会的会长,主编了许许多多的丛书(我的博士论文《小说修辞研究》,就有幸列入由他主编的“新生代学人文丛”面世),出版了卷帙浩繁的著作,贏得了“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和“国宝”的称誉。任继愈先生只是埋头做学问,很少介入公共生活领域,很少直接表达自己对当下社会问题的态度和看法;季羡林先生则不仅写出了《牛棚杂忆》,讲述了“文革”期间自己遭受迫害的真相,而且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对世界文化的发展方向和人类摆脱困境的出路,提供了自己的思考和判断就此而言,他已经显示出从“学者”身份向“知识分子”身份转化的迹象。
然而,季羡林先生终到了仍然只是一个“学者”。因为,知识分子是具有另外一种精神气质的人,必须按照另外一种方式生活和言说。富里迪在《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中说:“知识分子可以被视为启蒙传统的化身,始终追求代表全人类的立场”;“有着普适信念的知识分子常常质疑流行的习俗和假定,引起不安,因此他们常被视为不爱国的、世界主义的局外人”。
“全人类的立场”和“世界主义”,在文艺复兴之后的新人文主义的价值观里,就已经是真正的知识分子的重要标志,因为,他们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只有站在“全人类的立场”,知识分子才能成为超越民族偏见的人,从而才能成为发现真理和捍卫真理的人。对那些伟大的知识分子来讲,仅仅为自己的民族和国家辩护,不仅是狭隘的,而且是失职的。
莎士比亚的戏剧,所选取的题材并不局限于狭小的英伦岛,所表现的主题更是具有广阔的世界性和丰富的人类性。而托尔斯泰对“爱国主义”的界定,无疑也是那些成熟的西方知识分子的共识。当然,“全人类的立场”并不是要否定一个人对自己国家和民族的情感,并不是要他无原则地牺牲和出卖自己国家的利益,而是提醒人们要学会用包容的胸怀和平等的态度,对待其他国家和民族,因为,只有这样,全人类才会加强有效的对话与合作,才能共同创造一个和平的安全的生存环境。
季羡林先生近些年的言论,似乎缺乏“世界主义”的视野,相反,对那些“流行的习俗和假定”,他似乎更感兴趣,津津乐道。例如,他的著名的“河东河西”说,就给人一种自说自话、盲目乐观的印象。他在《倡议编撰〈东方文化集成〉》中说:“我们相信主观能动性。我们想‘挽狂满于既倒’,我们绝非徒托空言。”他对“东方文化”的缺乏批判性的自省,没有看到包括儒家和法家在内的东方文化的矛盾和局限。
对儒家文化的作用和力量,他更是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西方不亮东方亮》一文中,他说:“我到了望九之年了,我现在感觉到其实用不着半部《论语》,有几句话就能治天下。例如像大家举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想法,这句话能办到,我看不仅中国大治,世界也大治,世界和平就有了保证。”他显然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用几句话就将中国甚至全世界的事情都搞定办妥,这当然再好不过,问题是,这可能吗?即使包含在“几句话”中的,的确是真理,但要让它落到实处,却需要一些前提条件,尤其需要强有力的制度保障才行。至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句,不过是一种消极的道德要求;在它之上,应该还有更为积极的生活态度,那就是“己所欲,施与人”,这才是指向行动而且能够带来成效的更高的伦理原则。毕竟理想的人类生活,固然需要“不可”这样的否定性规则来保障,但是,更需要“应该”和“必须”这样的肯定原则来引导。因为,前者仅仅意味着限制,而后者才将人引向自由,引向行动,引向对自己的本质力量的肯定。
在《关于“天人合一”思想的再思考》中,季羡林反对李慎之先生的“全球化时代”背景下“各种文化融合”的观点,坚持认为:“融合必须是不对等的,必须以东方文化为主。”自信固然是需要的,但不能流于偏执,更不能失去胸怀开阔的世界视野。假如西方也有人主张这种“不对等”的观点,坚持必须以“西方文化为主”,那还谈何“融合”?如果大家都这样自以为是,妄自尊大,其结果,必然是孩子式的斗气和争胜。要知道,文化的融合的前提,是把人类的文化看做一个整体,是把不同的文化看做相互平等的构成部分;而对自己民族文化的自负而自大的态度,只会使人变得更加盲目和狭隘,只会加剧不同文化之间的紧张、对立和分裂,而无助于彼此之间的认同和融合。
比较起来,作为知识分子的顾准,就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想得更透——他站在现代启蒙的立场,态度冷静,目光深邃,深刻地洞察到了孔子的“主张”与“手段”、“言论”与“行动”之间的矛盾,从而在《论孔子》中,得出了这样的更为可靠的结论:“科学与民主我们还是太少。第三世界的兴起,若靠传统的老本钱,我看还有问题。”他对刻薄寡恩的法家也不抱幻想,认为他们的“利害关系说与君主中心说”,导致了尔虞我诈,“倡导君主乘势以术御下,无限纵欲”,并在《评韩非》中,这样评价韩非这个中国封建专制主义理论上的祖师爷:“他有歪道理,他文笔犀利,说明这个人有才气。仅仅有才气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价值。我是认为,他在中国历史上没有起一点积极作用,而他本人在道义上也毫无可取之处”。字字句句都都充满了批判的激情,闪耀着真理的光芒,都给人以开拓新路的力量;他的这段充满思想深度的话,可以用来评价中国历史上的所有那些“有才气”但“无人性”的暴君和弄臣。
同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充满热情的学者,张君劢先生对“儒家”思想的有效性的认知,就比季羡林先生要冷静,要客观。他知道“儒学”不仅不能包打天下,而且还有着严重的残缺。他在《民族复兴之学术基础》一书中,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国中近来提出东方文化说者日盛,即吾辈以为东方文化自有其价值,不可忽视也。然但就政治就国家之理论言之,则古人之言,绝少可以为新国家建设之凭藉者,此国人所当确认者也。唯其然也,除以西方之柏拉图以来之国家论,大昌明于国中外,无他法矣。”这就等于说,在许多至关重要的问题上,我们的祖先并没有怎么留心研究,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可利用的资源,因此,我们只有虚心向他人学习一条路可走。
知识分子的职责,不是糊里糊涂地附和那些给定的答案,而是向世界发问,向人们提出有价值的问题,并给出合乎事实的判断;他们不是一群善于说“是”的人,而应该是一群勇于说“不”的人。然而,季羡林先生却不太善于说“不”,正像邵燕祥在《新京报》上著文评价他时所说的那样:“晚年他参与了很多社会活动,一些人对他有微辞。我觉得,这说明他有时对于一些要求不善于说‘不’,很多老人现在都有这些问题。”
其实,知识分子也可以说“是”,只是不能用热情代替理智,或者用想象代替事实,否则,他所下的判断,必然是虚假的、靠不住的。没有客观地认知自我和世界的能力,只有盲目的“乐观主义”和虚浮的“浪漫主义”,那么,一个人就有可能成为疯狂的“唯意志论者”,甚至会因为头脑发热而任性妄为,从而将世界弄得沸反盈天,给人民带来巨大的灾难。
总之,没有理性精神和客观的态度,我们既无法正确地认知世界,也无法正常地生活。我们固然要自信,固然不能妄自菲薄,但是,也不能盲目自大,失去理性的自省精神,因为,只有凭借理性的自省精神,我们才能为自己确定可靠的前行方向,才不至于干出事与愿违、贻害无穷的傻事。
2009年7月15日,北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