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宗璞,太阳是我们的
2008年,宗璞先生高寿八十岁,从文六十载。
宗璞开始写作的时候,正是天下多故,避地无之的战争年代。然而,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宗璞的着力表现的,却是人心深处难以被毁灭的尊严、挚爱,毫无那种把仇恨当做激情,把好斗当做勇敢的嗜血成性的动物主义倾向。
在那篇缠绵悱恻的《红豆》里,由于形格势禁,为了适应“新时代”的不容冒犯的“阶级斗争”律令,作者对齐虹的道德状况和爱情体验,做了不够公正地的评价和不合情理叙述,不得不简单化地写齐虹的自私和“凶恶”——“在那执拗的江玫面前,他不只一次想,若真能把她包扎起来带走该多好!他脸上的神色愈来愈焦愁,紧张,眼神透露着一种凶恶。这些都常在黑夜里震荡着江玫的梦。”甚至,不得不简单化地写江玫的“进步”和道德完善:“江玫果然没有后悔。那时称她革命家是一种讽刺,这时她已经真的成长为一个好的党的工作者了。”然而,“雪还在下着。江玫手里握着的红豆已经被泪水滴湿了”——是的,爱情的火焰可以被时代的狂风熄灭,但内心深处的记忆却很难被抹煞,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令人追怀。
对我们当下的写作来讲,宗璞的经验和成就,的确有着非常特殊的、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在这样的社会转型期,文学价值观的混乱,文学叙事的内在混乱,已经到了令人非常担忧的程度了。
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篇题为《文学主于正气说》的文章,谈“正气”对于文学的重要性。文天祥在《正气歌》里讲:“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我看来,一切伟大的文学作品里面都包含正气、包含正义感。而我们当代的中国文学,睁眼看去,即使不能说是满目疮痍,但邪气、昏气、死气、匪气、流气、俗气却也的确并不鲜见。而且这些“气”肆无忌惮地成为文学中一种近乎“时尚”的东西,仿佛谁不写这样的作品,谁就缺乏“现代性”,而刚气、勇气、正气这种富于诗性的东西,你要是写了它,就可能被人讥为“落后”和“虚假”,甚至会被戴上“宏大叙事”和“道德癫痫”的帽子——总之,有些人信奉的就是这样的文化逻辑:谁若敢于无耻,谁就显得“现代”;谁若追求高尚,谁就显得“落后”。所以,我觉得,宗璞在自己的作品里面,能把古典的中国心情和现代的西方精神这两点结合起来、统一起来,是非常难得的,是很需要勇气的。在我们时代的一些作家身上,你可以看到旧文人的许多坏习气,许多不思进取、玩物丧志的东西,就是看不见现代性的价值理念和人文精神。所谓文学的现代精神是什么呢?在我的理解中,它是一种理性、自由、正直、博爱的精神,是一种充满责任意识和批判激情的精神。
在宗璞的作品里,除了体现出冯友兰先生屡屡讲到的张载(张横渠)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替往圣继绝学,替万世开太平”的担当精神,还表现出对大地、对自然、对人、对物甚至一只鸟、一只猫的那种大爱。我认为她的作品里有一种温暖的情感,在这里我想特别强调的,就是一种光明感。我们为什么需要文学呢?因为文学跟其他形式的文化是一样的,就像马修·阿诺德讲的那样,一切伟大的文化、优秀的文化都是提供光明的,都是向上提升人的。我在宗璞作品里反复看到她对光明意象的描写,比如在《看不见的光——弥尔顿故居及其他》一文的结尾她讲到:“过去应该像弥尔顿的生活底子和学识一样,要在这上面写出伟大的史诗来,发出看不见的光。”在散文《萤火》的最后,她说:“总要尽力地发光,尤其在困境中。草丛中漂浮的、灵动的、活泼的萤火常常在我心头闪亮。”在散文《养马岛日出》,她这样写道:“太阳出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太阳是我们的。”我觉得这里面充满着一种自觉的、自信的、富有力量感的追求光明和创造光明的精神,所以我用八个字评价她的作品:“积健为雄,真力弥满”。现在中国作家里,这样自觉地追求光明、创造光明的,真的是不很多。
宗璞的作品具有西方的现代精神。作为知识分子的一种最基本的精神气质,“现代精神”突出地体现在对真理的热爱和追求上。知识分子的本能和职责是什么呢?就是告诉他的时代,人们生活的真相是什么,就是提出真正的问题,而且试图努力提供答案。在宗璞的作品中,我们能够看到一个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那就是反复提出问题:这是为什么?
真相是什么?应该怎么办?所以我觉得她有一种直面现实和历史灾难的、反思的精神和勇气。尤其是,我觉得,一个大作家就应该面对和思考大问题,狄更斯的《双城记》、雨果的《九三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面对的、处理的都是大题材,都是与整个人类的命运相关的大事件和大问题。而宗璞的作品中面对的,或者说以之为写作素材的,同样不是那种卿卿我我、小打小闹式的东西,而是至关重要的大事情和大问题。
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讲,近一百年,有两个大事件,一个是“抗战”,一个就是“文革”。这两个事件,一个从外部,一个从内部,严重地影响了中国的现代化转型和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宗璞先生面对的第一个大问题,是抗日战争。她那时虽然只是个孩子,但却深切地体验到了做亡国奴的屈辱,所以,她要在自己的作品里,充满热情地表现知识分子对祖国的那种“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忠诚和热爱。另外,她也经历过“文革”,虽然“文革”是个考验叙事经验和叙事智慧的题材,但我觉得这是不能因为艰难就回避它,因为,回避“文革”的意味着严重的灾难,因而是文化上的不负责任的逃避主义态度。
宗璞先生显然没有畏葸,没有逃避。一方面,她通过规模恢宏的小说叙事来写抗日战争,写我们民族的深哀巨痛;另一方面,她通过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写到了“文革”。我读这些写“文革”的作品尤为感动,这里面体现出一种我前面讲过的高度自觉的责任意识。宗璞的反讽是优雅而智慧的。例如,在《心祭》里,倩兮和程抗心有灵犀:“他们只默默地走,很少说话。有时他忽然说:‘望之不似人君。’她便说:‘沐猴而冠。’然后两人相视一笑。”她认识到了说真话的重要性,所以在《三松堂断忆》里面,她讲到“说真话”的问题,她反复强调要说真话,认为不说真话是我们时代的大悲哀。在《1966年春夏之交的某一天》中写到很多知识分子被批斗、被迫自杀,对这些人的遭遇,宗璞先生无疑是同情的,但她自己是坚强的,——她不仅在被批斗和羞辱的巨大痛苦里,选择了坚强地“活下去”,而且还对那个时代发出了尖锐的质疑:“而这一切,是在革命的口号下进行的。这世界,以后还不知怎样地荒谬,怎样地灭绝人性!”这就启发和促使我们要在更深的层面去反思那一段历史,从而创造更加和谐、更加理想的生活。宗璞的另外两篇散文我觉得也很重要,一篇是《有感于鲜花重放》,另一篇是《痛读〈思痛录〉》。里面有很多关于人性的议论,尤其是《痛读〈思痛录〉》里面讲到“心硬化”问题,展卷读来,令人有冷水浇背的感觉。
真正的文学作品,总是告诉人们爱的意义和尊严的价值,教会人们如何去付出爱和获得爱,如何去捍卫自己做人的尊严。宗璞先生的作品里充满了善念和柔情,表现了对祖国,对万物的深沉的爱意。同时,也正是在这个温暖的爱的情感基础上,她表达了自己对“文革”的充满忧患的深刻思考,揭示了它所导致的中华民族道德的沦丧、价值秩序的崩溃和人们心灵的硬化这样一些真相。事实上,“文革”所造成的“心硬化”以及“缺乏教养”的文化灾难,在我们时代的文化生活中也可以看出来。我们从《檀香刑》、《狼图腾》和《废都》等等类似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文革”所造成的“心硬化”可怕后果,可以看到这些作品所表现出来的缺乏“道德诗意”的严重病象。所以,我觉得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宗璞先生提出来的一些观点,对中华民族未来的文学发展、文化重建,都是很有启迪意义的,因而,是值得我们重视和珍惜的。
没有光明和爱,便没有文学;文学是创造光明的事业。这是宗璞的作品带给我们最重要的启示。所以,一个作家如果真的热爱自己的事业,就要尽力地发光,努力给自己和别人的生活创造更多的温暖和光明,无论周围的世界,有多少黑暗,有多么寒冷。
在宗璞的影响甚大的中篇小说《三生石》里,当菩提和方知在红卫兵的押解下回到勺院的时候,旧时庭院,已是满目萧条,物是人非了。然而,就在这几乎令人绝望的时刻,菩提赶快拿出火柴,和方知一起出房,点燃了三生石上玻璃瓶里的红线:“他们一同默默地凝望着窗外燃烧着的三生石。活泼的火光在秋日的晴空下显得很微弱,但在死亡的阴影里,那微弱的、然而活泼的火光,足够照亮生的道路。”
一个真正优秀的作家,即使在绝望的时刻,也能创造出光明,以温暖人心,驱除黑暗,鼓励寂寞甚至绝望的人们。
宗璞就是这种能够创造光明的作家。
2007年11月2日,在“宗璞先生八十寿辰、宗璞文学创作六十年座谈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