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爱和仁慈终将战胜一切——评《可爱的骨头》

人类学家杰雷·高雷在他那部独辟蹊径的著作《死亡、忧愁和哀伤》中说:最令人悲痛和持久的忧伤,是母亲或父亲对成年孩子死亡的忧伤。马克·吐温就曾体验过这种悲痛和忧伤。他的名叫苏茜的女儿,二十四岁那年,猝然早逝。女儿的死让马克·吐温痛不欲生。在自传中,他这样说道:“一个人在毫无准备时得知这样的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而竟能活下来,这真是生命力的奇迹。”

美国作家艾丽丝·西伯德的小说《可爱的骨头》(The Lovely Bones)讲述的,也是这样一个最令人悲痛和忧伤的故事。小说中的女孩,跟马克·吐温的女儿同名,也叫苏茜。十四岁那年,苏茜·沙蒙被她的邻居哈维强奸并残忍地毁尸。

这样的灾难确实像晴天霹雳一样,足以摧毁一个家庭,会让受害者的亲人陷人持久而沉重的痛苦之中。老实说,在读这部小说之前,我已做好充分的心里准备:耐心地阅读一个由眼泪、控诉、仇恨和报复构成的故事,跟随作者和小说中的人物一起体验肉体的疼痛和心灵的煎熬。

然而,我想错了。艾丽丝·西伯德要让人物在死亡中再生,要让天堂的光芒照亮人间,要让爱和仁慈征服一切。在她的天才的叙述里,已经被杀害的女主人公,在天堂里复活了,并且讲述了自己的遭遇。“我”的叙述没有一丝一毫的幽怨,没有把叙事的焦点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她仍然深情地爱着她的亲人,仍然思念着她的朋友:“天堂毕竟不是十全十美,但我相信只要我仔细观看,认真期盼,说不定能改变凡间我所爱的人的生活。”就这样,小说中的“我”以温暖而诗意的语调,讲述了一个以思念和挚爱为主题的故事,讲得如此优雅,如此温柔,如此美好。

虽然小说的情节从野蛮的强奸和残忍的凶杀开始延展,但是,作者无意植染地狱的黑暗和恐怖,也无意展览兽性的疯狂和凶暴。艾丽丝·西伯德拒绝像西方的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作家那样,或者像中国的嗜血成癖的“先锋作家”那样,把叙写丑恶和残忍当做时髦,淋漓尽致地描写变态、畸形、阴暗、丑恶的事象。她更感兴趣的是温暖而美好的东西。在作者的叙述里,已经死去的“我”爱着那个已经不属于她的人间;她爱着她的家人,也感受到了亲人们的爱。“我”被杀之后,爸爸来到“我”的房间,悲痛难抑,低声啜泣,弟弟巴克利“亲吻着爸爸的脸颊,童稚的脸上充满保护的神情。孩子疼爱大人,这样的童稚之情是如此圣洁,连天堂里的人也做不到。”女儿的死对妈妈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妈妈通过离家出走来减轻自己所承受的痛苦。直到父亲病重之际,她才回到家人身边。父亲理解母亲,“他爱她所有的一切,也接纳了她的脆弱与逃避。”在这里,思念、同情、包容和感恩常常让人激动不已,就像心灵的窗帷,被温暖的晨风轻轻吹起,就像情感的堤岸,被轻柔的海浪轻轻抚摸。

即使对杀害自己的凶手哈维,“我”也是用仁慈眼光看他——不是把他看做一个可恨的恶棍,从道德上谴责一番了事,而是将他看做自己变态心理和嗜血倾向的受害者,因为,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罪恶,而且试图遏制自己的犯罪行为:“最令我难以理解的是,每次一有冲动,他都试图控制自己。他杀害小动物,为的就是牺牲一些比较没有价值的生命,借此阻止自己出手残害孩童。”就此而言,艾丽丝·西伯德的作品确实是一个惊人的成就。她通过这个绝妙的故事,把读者带到了温暖而令人感动的世界,将寻常的阅读升华为终生难忘的精神盛宴。

在我看来,《可爱的骨头》是一部通过灾难和毁灭,叙写人性的美好与尊严的小说,或者准确地说,是一部赞美爱的力量的小说。作者将叙述的重点,放在探讨人如何面对死亡与失去亲人的考验这一重大问题上。她打通生死之间的界限,拆除幽明两界的阻隔,将天堂与人间、死者与生者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创造出一个由亲情、爱情和友情构成的温馨而美好的情感世界。在这里,即便是死亡也不能毁灭人类对于爱的渴望,也无法阻滞人们表达爱的情感;在这个世界里,死者对于人间不是充满幽怨甚至仇恨,而是充满深深的眷恋和温柔的爱意:“天堂里几乎每个人都有在凡间的牵挂,这个人可能是我们的挚爱、亲人、好友,甚至可能是在紧要关头伸出援手、送给我们热腾腾的食物、或是对我们微微一笑的陌生人。”

美国的朱迪丝·维尔丝特在她的重要著作《必要的丧失》中说:“对压迫感的研究一致表明,丧失一位亲密的家庭成员是日常生活中最有压迫感的事件。大多数人都要承受‘生活压力’。统计表明:每年约有几百万美国人经历家庭成员的死亡。每年有八十万新的鳏夫和寡妇。每年还有约四十万孩子在二十五岁以前死亡。”生死大矣,天命无常,亲人的死亡乃是人类必须面对的一种“最有压迫感的事件”。每一个失去过亲人第的人,对此都有痛入骨髓的体验。

如果说,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是毎一个人必须接受的考验,那么,《可爱的骨头》无疑给我们提供了最有价值的启示。它创造了一个神奇、美好、可爱的新世界,在那里,肉体死亡了,心灵却复活了;在那里,软弱和绝望被战胜了,心灵的痛苦和忧伤,则在爱的阳光的照耀下,得到了安慰,被升华为巨大的幸福感。死亡可以毁灭肉体生命,但却无法毁灭爱和仁慈的力量,无法毁灭人们渴望生活的激情:“我的死引发了家中亲人的这些改变,有些改变平淡无奇,有些改变的代价相当高昂,但我过世之后所发生的每件事情,几乎件件都具有特殊意义。这些年来,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就像面延伸展的美丽骨干,把大家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我终于开始认清:没有我,他们依然可以活得很好。我的死最终造就了家庭的融溶和合,犹如身体上的骨骼,尽管有了缺失,但在不可知的未来终将长出新的骨干,变得圆满完整。我现在明白了,我以性命的代价换来了这一神奇的生命循环。”

于是,爱和仁慈不仅战胜了死亡,而且还赋予死亡以升华性的意义;
于是,“骨头”终于成为结合的力量,具有了“可爱”的性质。
2004年8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