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魏巍,铁血歌手与柔情诗人
死亡是结束,也是开始;是肉体生命的结束,却是精神生命的开始。
有人说,一个政治家的生命,是从他死亡的那一刻开始的。一个政治家,生前威风凛凜,人莫予毒,人们有可能因为恐惧和盲从,而恭维他,而歌颂他,而崇拜他,等他一命呜呼,人们便会全部收回当初包羞忍辱进贡给他的赞美和崇拜,甚至会把他看做一个完全不值得尊敬的庸人甚至罪人。
事实上,一个并非政治家的普通人,死后也必须面对同样的考验: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还能被人一如既往地尊敬,还能被人怀着感激的心情谈起,也同样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魏巍去世了。他的死,不仅使他业已模糊的名字,在人们的记忆中重又变得清晰起来,而且还使人们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这个人用他的文字,深刻而普遍地影响了几代人的内心生活;他在无数孩子的心中,埋下了英雄主义的种子,赋予了他们一种向往战斗与牺牲的浪漫主义气质。
魏巍的作品构成了一幅色彩强烈而斑斓的精神图谱:这里有着对于军人的感恩和赞美,有着对于酷烈战斗的无畏和激情,有着对于毛泽东个人异乎寻常的热爱和崇拜。他的充满高昂英雄主义情调的作品,极大地满足了一个时代的意识形态需要,成为对几代人进行精神模塑的有效文本。
文学本质上是一种与人类的情感有关的精神现象。唯有至情至性之人,才能写出至善至美之文。无情之人可以把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写成所谓的“美文”,但很难写出打动人心的好作品。魏巍无疑是一个很懂得感情,也很会抒发感情的作家。他是一个豪情万丈的人,也是一个柔情似水的人;既是一个铁血歌手,又是一个柔情诗人。
在魏巍的作品中,有一种是温情、柔软的,例如《我的老师》;有一种是刚烈、坚硬的,例如《谁是最可爱的人》。前一种让我们觉得美好,觉得亲切,后一种现在读来,却叫人多有茫漠的隔世之感。《我的老师》不仅感动你,而且还使你理解爱的意义,理解爱的教育的重要,而《谁是最可爱的人》却在令读者血脉贲张的同时,使他们产生道德上的自卑感,使他们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在精神上的“小”。
在现在的中学语文教材里,《我的老师》已经取代了《谁是最可爱的人》的位置,这一方面显示了时代生活的巨大变化,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前者似乎比后者更有持久而普遍的感染力,更有助于培养学生的和谐意识与爱的情感。记得许多年前,当我在一本发黄的语文课本上偶然读到它时,深受感动,此后每一想起,便觉心里有一股暖流涌动。文章不长,不妨全文引在这里:
最使我难忘的,是我小学时候的女老师蔡老师。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时只有十八九岁,是一个温柔美丽的人。
她从来不打骂我们。仅仅有一次,她的教鞭好像要落下来,我用石板一迎,教鞭轻轻地敲在石板边上,大伙笑了,她也笑了。我用儿童的狡猾的眼光察觉,她爱我们,并没有真正要打的意思。孩子们是多么善于观察这一点啊!
在课外的时候,她教我们跳舞,我现在还记得她把我打扮成女孩子表演跳舞的情景。在假日里,她把我们带到她的家里和女朋友的家里。在她的女朋友的园子里,她还让我们观察蜜蜂;也是在那时候,我认识了蜂王,并且平生第一次吃了蜂蜜。
她爱诗,并且爱教我们读诗。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教我们读诗的情景,还能背诵她教我们的诗:
圆天盖着大海,
黑水托着孤舟,
远看不见山,
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
那水上只有海鸥⋯⋯
今天想来,她对我的接近文学和爱好文学,是有着多么有益的影响!像这样的老师,我们怎么会不喜欢她,怎么会不愿意和她接近呢?我们见了她不由得就围上去。即使她写字的时候,我们也默默地看着她,连她握笔的姿势都急于模仿。
每逢放假的时候,我们就更不愿离开她。我还记得,放假前我默默地站在她的身边,看她收拾这样那样东西的情景。蔡老师!我不知道您当时是不是察觉,一个孩子站在那里,对你是多么的依恋!至于暑假,对于一个喜欢她的老师的孩子来说,又是多么漫长!记得在一个夏季的夜里,席子铺在屋里地上,旁边点着香,我睡熟了。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夜里的什么时候,我忽然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往外就走。
母亲喊住我:“你要去干什么?”
“找蔡老师⋯⋯”我模模糊糊地回答。
“不是放暑假了么?”
哦,我才醒了。看看那块席子,我已经走出六七尺远。母亲把我拉回来,劝了一会儿,我才睡熟了。
我是多么想念我的蔡老师啊!至今回想起来,我还觉得这是我记忆中的珍宝之一。一个孩子的纯真的心,就是那些在热恋中的人们也难比啊!什么时候,我能再见一见我的蔡老师呢?
这里没有刻骨的仇恨,没有刀光和剑影,也没有血肉模糊的死亡场面,有的只是老师对孩子仁慈的爱和孩子对老师深情的依恋。然而,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师生的关系却被弄得很紧张:学生响应最高领袖“反潮流”和“批林批孔”的号召,造老师的反,给他们贴大字报,甚至对他们大打出手,而老师对学生也缺乏耐心和爱心,打骂学生也是屡见不鲜的事情,我的几位同学甚至被校长打得口鼻流血!
然而,像《我的老师》那样表现寻常而温馨的情感生活的作品,在魏巍文学写作的整体构成中,所占的比例,似乎并不很大。魏巍生活在一个经受血与火洗礼的时代,生活在一个充满生与死考验的时代。这是一个跟他的精神气质非常契合的时代。他本质上是一个充满战斗激情和英雄情结的人。他的内心固然有文人柔情似水的一面,但是,更多的却是军人的铁血豪情(按照词典的权威解释,“铁血”一词,乃是“指具有坚强意志和富有牺牲精神的”,用到这里,恰如其分)。
他的作品,就其题材来看,更多地属于军事文学范畴,而从主题角度来看,则主要是表现基于感恩的崇拜意识与基于仇恨的战斗精神。这无疑合乎一个特殊时代的需要,但是,天旋日转,世易时移,当与时俱进成为时代的自觉意识的时候,当建构和谐社会成为国家的基本理念的时候,当世界和平成为人人接受的普世价值观的时候,当“同一个梦想”成为北京奥运会的强劲主题的时候,那些仅仅适合特殊时代的价值理念,似乎已经很难成为对新世纪中国人普遍有效的生活原则,似乎应该在更高的意义上被超越。时代精神使人们普遍意识到,我们需要一种包含了爱和宽容的更为积极的价值体系。
显然,魏巍的包括《谁是最可爱的人》在内的作品,作为战争状态下的战争文学,大多属于速写样式的纪实作品。虽然这些作品也包含着被强化了的抒情性,但是,一般来讲,它的新闻价值大于文学价值,时效性大于长效性。它在赞美军人道德(例如服从与牺牲精神)的时候,的确充满强烈的感染效果和震撼效果,但是,也往往流于简单和粗糙,常常表现出对暴力场面的过度渲染,不自觉地忽略了牺牲者的痛苦感受和复杂体验。所以,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比起来,与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比起来,与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比起来,魏巍的战争叙事似乎显得过于简单,视野过于逼仄,缺乏成熟的战争文学应该具有的复杂性和沉重感。他的作品虽然强烈地感动了他的同时代人,但是,对处于和平环境的人们来讲,那种对于酷烈战斗和悲惨场面的过度渲染,带来的有可能只是极度的震惊与疼痛。因为,劫波度过,相逢一笑,恩仇尽泯,人们渴望看到的,是对于战争更深刻的理解,是对于生命的尊重和仁慈,是爱的灿烂光芒照耀大地。世间真正伟大的文学,是教人爱的,而不是教人恨的,只有这样,它才有可能既属于自己的时代,又属于未来;既属于自己的民族,又属于全人类。
对于战争的悲惨场面,《谁是最可爱的人》有着这样的描写:“烈士们的遗体,保留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有抱住敌人腰的,有抱住敌人头的,有掐住敌人脖子把敌人摁倒在地上的,和敌人倒在一起,烧在一起。有一个战士,他手里还紧握着一个手榴弹,弹体上沾满脑浆;和他死在一起的美国鬼子,脑浆迸裂,涂了一地。另一个战士,嘴里还衔着敌人的半块耳朵。”我相信,现在的读者阅读这样的描写,已不太容易产生敌意和仇恨,而会觉得悲哀和难过,不仅为“我们”的战士,也为那些被迫参加这场“错误的战争”的美国以及其他十五个参战国的无辜青年!
对于军人的赞美,是魏巍许多作品的一个恒定的主题。但是,魏巍在叙事上所采用的,却是那个特殊时代特有的夸饰修辞,这使他的作品缺乏必要的克制与朴实,从而丧失了更深厚的情感力量和更丰饶的诗性意味。例如,在那篇广为人知的通讯作品里,他这样写道:“朋友们,用不着多举例,你们已经可以了解我们的战士是怎样一种人,这种人有一种什么品质,他们的灵魂多么的美丽和宽广。他们是历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战士,第一流的人!他们是世界上一切伟大人民的优秀之花!是我们值得骄傲,我们以我们的祖国有这样的英雄而骄傲,我们以生在这个英雄的国度而自豪!”然而,使人困惑不解的是:“第一流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是世界上一切伟大人民的优秀之花”修辞上是否有一点夸大其词?逻辑上是否有点稍欠顺通?
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中最为人熟知的文字,也许是下边这段话:“亲爱的朋友们,当你坐上早晨第一列电车驰向工厂的时候,当你扛上犁把走向田野的时候,当你喝完一杯豆浆、提着书包走向学校的时候,当你坐到办公桌前开始这一天工作的时候,当你往孩子口里塞苹果的时候,当你和爱人一起散步的时候⋯⋯朋友,你是否意识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你也许很惊讶地说:‘这是很平常的呀!’可是,从朝鲜归来的人,会知道你正生活在幸福中。请你意识到这是一种幸福吧,因为只有你意识到这一点,你才能更深刻了解我们的战士在朝鲜奋不顾身的原因。朋友!你是这么爱我们的祖国,爱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你一定会深深地爱我们的战士,他们确实是我们最可爱的人!”
战士的牺牲与奉献,当然是值得我们纪念的,但是,这种纪念不应该被赋予近乎宗教的性质,不应该被当做无限的感恩,因为,这种充满感恩诉求的叙事,没有把“亲爱的朋友”和“我们的战士”之间的关系,理解为一种相互依赖的合作关系,没有把无数的“你”和“领袖”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公民与公民之间的平等关系。由此可见,《谁是最可爱的人》的主题,还没有被升华到现代人文主义精神的高度,还缺乏一种真正现代性的文化自觉和价值建构。
然而,与时俱进地追求人文主义的理想,从来就是一个充满矛盾和痛苦的艰难过程。对一个人来讲,最难的也许不是别的,而是通过否定昨日之旧我,从而成为一个今日之新我。魏巍虽然活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但是,唯有豪情似旧时,他在精神上仍然停留在过去,仍然恋栈昔日的燃情岁月。他的《话说毛泽东》,充满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话语,在豪情万丈的追怀里,显示出与当下现实的距离与隔膜,传达出面对新世纪与新生活深深的困惑和焦虑,甚至包含着一些略显愤懑的失落感。他仍然是那个峥嵘时代的铁血歌手。他把自己彻底地交付给了那个充满战斗激情的时代。
作为铁血歌手的魏巍,把自己献给了一个时代,但作为柔情诗人的魏巍,却赋予了自己的文字更普遍的影响力。我尊重雄强刚健的魏巍,但更喜欢摧刚为柔的魏巍,因为,上善若水,柔情似水的文字,比坚硬如铁的文字,更容易进人人的内心,因而,更具有更持久的生命力。
2008年初秋,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