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祖:我们为什么没有伟大的战争小说——以红柯《西去的骑手》为例

200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暨中国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举世纪念,反思那段让人难忘的历史,总结经验教训。全世界出版、发表了许多反映二战的杰出文学作品,这里面有早已经闻名遐迩的巨作,也有刚刚问世的新作,在世界文坛留下了重重的一笔,更在热爱和平的读者中掀起了一阵阅读高潮。可当我们冷静下来,回顾我们的文坛,半个世纪来竟没有产生一部伟大的战争小说!——其实,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也找不到一部伟大的战争小说!

阅读中国小说史,会发现我们有的是对暴力文化的简单张扬,而缺乏对暴力的深度思考。中国社会一直有一种“水浒气”,不守规则,该出手时就出手,把凶残当英雄,视流氓为成功,这种文化流毒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除。而在目前这个社会转型期,却有沉渣泛起之势,成了许多人的为人处世之道,成了他们“成功”的不二法宝。“投机主义”在小说中也大行其道。

于是野蛮、落后、混乱又成了作家们抢手的题材,他们在作品中竭力宣扬暴力,张扬野蛮落后,进行夸大的荷尔蒙叙事。这种写作倾向尤其在西北、山东等北方作家的长篇小说中更为普遍。代表作家有莫言、红柯、贾平凹、杨争光、姜戎等。这里主要以红柯的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为例说明这个问题。

《西去的骑手》就是张扬这种暴力文化(包括性暴力)的典型文本。但就是这样的小说却被京沪的部分批评家捧为杰作。英国有一位学者安德鲁·瑞格比在《暴力之后的正义与和解》里对“以暴易暴”进行了深入分析,呼吁暴力之后,应该做的是坚持正义前提下的宽恕、和解。他在书中对和解文化的执着让我们感动。我个人认为这是一部非常好的学术著作。正因为有这样的文化反思,他们才有现代的制度设计、宪政建设,他们才有了比较民主、法治的现代政治体制。

其实我们古代的哲学家,不论儒道墨释哪一家都是坚决反战的,比如《老子》就说“夫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就连《孙子兵法》也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当然,我们缺乏西方那种在正义前提下对暴力的宽恕文化,我们更多的是遗忘。)红柯肆无忌惮地张扬这种血腥的暴力文化,我们的批评界为什么一片叫好之声?我们的作家为什么对土匪这样情有独钟?这里还包括如莫言《檀香刑》、杨争光的土匪小说等。

至于那种不健康的对性的描写,在《废都》《白鹿原》等这样的优秀的小说也处处可见。有时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我们最优秀的当代作家却把自己的理想、信仰、情感都寄托在那些杀人如麻的土匪身上?这里除了迎合读者的低级趣味之外,与作家的自身素质有否关联?一个没有现代理念的作家,他能写出什么好小说吗?就如洪秀全怎么能知道人权一样,满脑子还是皇权思想。

我们知道优秀的战争文学都是反战的。战争,只要是战争,不管是正义、非正义,在人类学意义上都是罪恶的,它是人类的自相残杀,是反人性的。我国最早的兵学著作《司马法》曰:“杀人安人”“以战止战”,也认为战争是不得已而为之,并说“故国虽大,好战必亡”;而且还规定
“战道:不违时,不历民病,所以爱吾民也;不加丧,不因凶,所以爱夫其民也;冬夏不兴师,所以兼爱民也”。

也提出了战斗中遵守的武德:“哀怜伤病”“争义不争利”等等,都是2000年以下也让我们感佩不已。至于像红柯所写的马仲英,在历史上就更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是什么仁义之师,充其量就是一个喜欢杀戮的土匪流寇而已。这一点有许多例证,比如瑞典学者斯文·海定的《马仲英逃亡记》就有非常形象的记叙。

即便在小说中这是一个虚构人物,作者的写法也让我们无法接受,而且也是自相矛盾。他对马仲英的美化超过了世界上任何军人,什么他的部队“秋毫无犯”,又说他的部队开到湟源、永登、民勤,百姓死难上万,这些地方成了瓦渣滩,可在红柯笔下这都是他的部下所为,而且马仲英还到活佛那里请罪,活佛说大地要流血,谁也没有办法。

至于后来攻宁夏,“军队入城,匪性又起,杀掠不断”,尕司令“高兴不起来”,很“伤心”,等等。这样的细节在小说中非常之多,所有的罪行都是部下的,尕司令永远是“唐僧”,仁义心肠。为了美化马仲英,红柯不惜采用神话般的传奇描写,比如马仲英全军覆没,他一人骑黄骠马,“雄狮一样的尕司令从山崖上跳入滔滔大河”,什么死了三次活了三次,什么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一个血人从阳光中走来”,什么“作风很好,能吃苦,爱学习,没有不良嗜好”,等等。

甚至尕司令把部队带到巴丹吉林大沙漠,用死亡来磨炼他们,“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连马也倒下了”,可仍然是“生命的火焰从尸体上升起,融进太阳”,“有人尖叫,尕司令上去就是一鞭子”,这样的行为在作家笔下也是英雄行为,也是仁爱之心。当红柯把蒋介石、盛世才等都写成了流氓军阀之时,不惜用浓墨重彩刻画马仲英的“真君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沾女人”,究竟想说什么?难道马仲英这样一个嗜血成性的流寇(这在红柯的小说不难找到证据),真就是红柯所说的“真正的军人”吗?马仲英从甘肃、宁夏、青海一直打到新疆,他要干什么呢?他作战的目的是什么呢?作家好像没有讲清楚,没有讲清楚竟然不妨碍他大唱赞歌。

至于后来与苏联红军的交战、来往,更是想象丰富得惊人。作家为了美化自己笔下的人物,真是什么都能干。尤其让我们不能理解的是作家对血腥的战争场面的激情洋溢的描写,似乎那不是战争,而是一次次狂欢。是的,战争本来就有与狂欢的内在相似性,但作为一个作家不能把自己淹没于其中。战争会让身处其中的人失去理智,既会产生对暴力的疯狂热爱,也会产生极度的厌倦,甚至精神崩溃现象。

战争是复杂的,战争中的人也是复杂的,红柯用自己的想象简单化战争的同时,也违背了一个潜在规则:所有的战争都是违背人性的。而作为优秀的战争文学艺术作品,除了反战这个主题外,还应该做到挖掘人内心的黑暗,追索以残酷为乐的深层原因,探讨人类为什么喜欢做与看恐怖、杀戮。快意杀戮难道是人类的真实心灵吗?英国女学者乔安娜·伯克在《面对面的杀戮》里说:“英雄主义是个模糊的概念,英雄与反英雄间的距离其实很近。”并引用一段加拿大士兵的话:
“(军方)干吗把奖章发给嗜血的家伙?为什么杀人不眨眼的人才是英雄?是,我承认打仗肯定得死人,打仗不就是为了杀人吗?可这不应该是战争的全部吧。”

我觉得说得太好了,值得我们尊敬的作家反思。我们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出现了《荷花淀》《百合花》这样优秀的战争题材短篇小说,为什么到了20世纪90年代我们的作家反而还在肆意地张扬这种暴力文化?

我现在明白了我国为什么没有伟大的战争小说。

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先生在一次演讲中说,二战早过去了,抗日战争胜利也60年了,可是回顾全世界文坛,那么多优秀的战争小说,竟没有一部是中国作家创作的。

我们为什么没有优秀的战争文学?雷达认为,中国作家缺乏伟大的人类情怀。二元对立思维严重阻碍了小说的思想深度。他甚至认为关怀人比关怀什么人更重要。这是多好的思想。雨果早在19世纪就提出“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在”。

我们的文学里无法产生苏联巴别尔的《骑兵军》、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美国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德国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那样的战争小说,不是已经非常清楚了吗?我甚至想,我们现在的战争小说,还远远没有超越《水浒传》《三国演义》!我们有了比它们更残酷的暴力描写,而没有了它们那种“虚无”“人生皆空”的东西。这种东西里起码还有对“暴力”的反思与质疑,虽然它很有限。

我们的作家对血腥如此迷恋,对暴力如此热爱,对没有“文化”的战争“爱好者”如此崇拜,甚至对“战争”也是这般情感投入,根源就在于他们的心灵中,缺乏一种人类情结,一种人文关怀。刘文飞先生认为俄罗斯人爱打仗,也爱艺术,这两个爱好结合起来,自然促成了战争文学的发达;并认为
“俄罗斯民族非常崇拜战争,但在写战争的时候却又往往喜欢写一些悲剧的故事”。
早期的英雄史诗《伊戈尔远征记》在描写正面人物伊戈尔时,刘文飞惊叹道:“作者竟然也敢写这个人身上的缺点。”19世纪的普希金描写俄国和土耳其战争时,刘文飞写道:“发现作者谁都同情,但是又不让人觉得反感。”

还如巴别尔的《骑兵军》,这样的战争小说,无论艺术,还是思想,我们现当代小说中有哪一部可以相提并论?这些用断断续续的意象锤炼成的30多篇短篇小说,长的不过6000字,短的就半页纸,可它从诞生那天起,就无法安静下来,正如王天兵所说:
“这本曾经震撼过世界、今天仍然震撼着我们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战场的质地被转化成文字的质感——字里行间传达出军情电报的短促、骑兵战术的迅猛、马背上时空的变形;而跃动的铁蹄也扭转了传统的叙述脉络,颠覆了旧有的故事结构。终于,战火硝烟、人喧马嘶从迷阵般的段落章节里轰然钻出,在纸面炸开了⋯⋯”

可以说巴别尔没有把哥萨克骑兵简单化,他写出了一个立体的复合的真实的哥萨克群体,既反思了战争的罪恶,对人性的泯灭,也描写了他们的英勇、剽悍。它不是迎合读者的趣味,而是提升了读者的趣味。苏联作为现实中骑兵军早就从历史的舞台上消失了,但这部小说却让他们永远留在了历史之中,那么鲜活,那么真实。

而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中的人道主义,《第二十二条军规》对战争荒唐的反思,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对爱情的歌颂,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站在民族的角度思考一战、二战,都无疑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层次。就法国来说,韦尔科的《海的沉默》、萨特的《自由之路》《墙》及加缪的《鼠疫》等,都从不同角度探索了人类命运和生存意义,引起了世界文坛的关注,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去阅读一下。

在2005年9月的《徐光耀文集》出版暨徐光耀文学创作60年座谈会上,徐光耀先生说:
《徐光耀文集》五卷,收入我150万字的作品⋯⋯我是不满意的,自己的作品,无论在数量和质量上,和大方之家相比,都显得有些简陋。⋯⋯过去我常说,作为一个作家,应该有深厚的文化修养作基础。自己由于环境与时代的局限,从小只受到了很短时间的学校教育,文化基础很不好⋯⋯读书的理解、领悟能力受到了很大的限制。文学创作也受到了很大的限制。这是我作为一个作家,至今仍然不能释怀的遗憾。

再有就是,我一直认为,作家应该首先是个思想家、至少应该是半个思想家。在我作为作家的人生道路上,始终觉得自己这个作家不能算是货真价实的大作家。因为我的文学创作中一直缺位着深刻的思想。《昨夜西风凋碧树》中有一些我对历史的思考,而在大部分作品中,自己的思考不多,思想深度也很不够。

现在有的媒体采访我的时候还在问:《平原烈火》有什么好处,还值得今天的读者再来读?我想,《平原烈火》中记载的只是一层很原始的生活,只是一张皮,要透过这张皮去看更深刻的思想,看我对那个时代、那个环境、那场战争更深的思考,那就没有了。所以我不能成为大作家。

这段话讲得太好了,作为一个老作家,能有如此见识,我们作为后学只有佩服的份。其实,具有“至今仍然不能释怀的遗憾”的不仅仅是徐光耀一个人,而“文学创作中一直缺位着深刻的思想”的又岂止他们一代?

这是否也与我们这个民族不善于深度思考有关系?尤其从孔子开始对“死”的回避,老子对“死”的超脱,使得中国人在“视死如归”的前提下,关于“死亡”问题一直没有提到民族文化的层面进行深入研究。这也可能导致中国人在嘲笑怕死鬼的同时,把许多关于“人性”的东西遗漏了,也就把“人生”简单化了,把“战争”简单化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而已。至于近现代的革命思想更是推波助澜,更将“人性”置于不为人知的地方,“阶级性”“革命”“正义”取代了丰富而驳杂的“人性”。在高度的意识形态下,个人的“思想”也都不允许存在了,探讨“人性”当然也不允许。

还有,我们的民族历史上经常是战乱四起,生灵涂炭,面对战争,我们似乎早已经麻木了。这恐怕也是我们没有产生伟大战争文学的原因之一。我们看西方世界,战争结束之后,他们对战争的反思、追问、研究都达到了那么高的层次,往往会出现一大批优秀的学术著作,出版一大批战争期间的原始资料汇编,包括战士的日记、书信、回忆等等。他们真是太“脆弱”“敏感”“认真”了!而我们只是满足于歌颂、控诉、愤怒,只是停留在二元对立的低层次。

可以说,我们有的是宣扬暴力的文学,但缺乏站在人类高度反思、研究战争的文学。我们阅读英国女学者乔安娜·伯克的《面对面的杀戮》,以及书中引用的那么多关于战争的研究著作,确实触动很大。我们的民族一直在宣扬战争就是要死人,号召大家“不怕牺牲”,“不要命”是对一个战士最高的评价。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人的生命它本身的尊严与自由。不仅是战争,即使在平常生活中,“怕死”总是对人的一个贬义称呼,“快意恩仇”“正义复仇”似乎就是天理。

对一个罪犯我们经常会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杀人”会带来什么后果?美国著名律师丹诺认为死刑只能使生命更廉价。他在《犯罪:原因及其对策》一书中写道:
死刑存在的原因就在于它残酷而可怕。死刑的目的是要告诫人们不要杀害生命,但是国家经常用死刑来剥夺人类生命的行为,却使生命变得无足轻重。经常性的死刑判决使人们对“剥夺生命”的恐惧变得越来越迟钝,他们会更轻易地杀人,这样又会增加死刑,增加死刑又会导致更多的谋杀,如此的恶性循环周而复始地持续下去。

正是在这种民族文化背景下,我们的作家把写作“暴力”“血腥”作为一个“伟大”的文学主题来进行,而且还自以为很“伟大”,从来不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有问题。我们的民族喜欢专制由来太久了!

正因为我们没有对中国普遍存在的暴力文化进行宗教、哲学、人类学、社会学等等层面的深入研究与反思,我们就无法产生伟大的战争文学,也是许多评论家喜欢《西去的骑手》的缘故吧?雷达先生说,中国作家缺少一种人类意识、未来意识、科学意识。王蒙说中国为什么没有大作家,因为我们的作家自杀的太少。此话虽属调侃,其实也不乏道理。中国作家很会调节自己,那种鲁迅、屈原式的自我审判、拷问,那种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灵魂的忏悔、反思,在中国作家尤其当下作家中太少了。我们更多是为世俗(低俗)写作,满足于市场,迎合读者胃口的作家。

我们缺乏的是开拓读者阅读趣味的大作家,创造自己的读者群的具有自己思想的伟大文学家。■
(首发于《山西文学》2006年第4期,转载自《批评的思想之光》作家出版社2017年,仅作学习交流之用。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作者简介

杨光祖,1969年生,甘肃通渭人,文学评论家、作家。2000—2001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访学,2004年破格晋升副教授,2008年破格晋升教授。现任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甘肃民族师范学院汉语系兼职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