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从张颐武攻击韩少功《马桥词典》说起

原名:“天下事往往无独有偶”

在《精神的匮乏》一文中,张颐武断定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是对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词典》的“粗陋的模仿”,“而且是完全照搬《哈扎尔词典》”。此论引起众多人的异议。已有几个人对两部《词典》进行具体的分析、比较,以证明张颐武要么根本没读过或没读懂两部书,要么便是蓄意诬蔑,造谣。在这里,我不想再就两部《词典》说什么话,而只想对张颐武的《精神的匮乏》一文本身,做一点语文意义上的分析。
张颐武对韩少功《马桥词典》的攻击,让我想起当年北大教授陈源对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诽谤,也把这种联想写在这里。
张顾武《精神的匮乏》,是以这样一段文字开头的:
天下事往往无独有偶,有《红楼梦》名满天下之后,就有一哄而起的《红楼续梦》,《红楼圆梦》之类,试着分享《红楼梦》的一份光荣。这里当然有掩盖不住的生意眼光和借前人之名扩大自己影响的想法。但读书人的天真单纯之处在于读书者并不试着抹去前人的光彩,往往还承认总是独创者比自己高明那用意也不过是分一点光荣而已。但现在某些作家似乎更加大胆,明明是一本粗陋的模仿之作,却被大吹大擂为前无古人的经典。这种作风不能说是怎样“崇高”,只能说是极度的精神匮乏与极度的平庸。

这意欲“开宗明义”的一段话,倘若进行中学式的语文分析,只能说是逻辑混乱、矛盾不堪。作者与读者,“粗陋的模仿者”与“大吹大擂者”,完全混为一谈。一开始本说的是对《红楼梦》的仿效,但忽然又扯到“读书人的天真单纯”。试不试着“抹去前人的光彩”。承认不承认“独创者比自己高明”,分享不分享前人的“一点光荣”,与“读书人”是否“天真单纯”有什么相干?而且,“读书人的天真单纯之处在于读书者……”这句话本身也是让人犯糊涂的,前面既有“读书人”,当中何必再安上一个“读书者”呢?再往下就更令人莫名其妙了,“某些作家”进行“粗陋的模仿”是一回事,“却被大吹大擂为前无古人的经典”则又是另一回事,既是“被”他人“大吹大擂”,又怎么能说明作家本人的“更加大胆?”比如,如若有人将张颐武“大吹大擂”为古今最伟大的批评家,那能说明张颐武本人的狂妄吗?而“这种作风不能说是怎样‘崇高’……”云云,到底是指哪种作风,是指“粗陋的模仿”,还是指“大吹大擂”?张颐武在这里到底想说些什么?好在张颐武紧接着便把话挑明了:
这里指的是韩少功先生的小说新作《马桥词典》。这部被一些批评者以热烈的歌颂称为“杰作”,“后现代主义”的文本的著作,却不过是一部十分明显的拟作或仿作,而且这是隐去了那个首创者的名字和首创者的全部痕迹的模仿之作。

如若用中学语文教师的眼光看去,则这段话的第一句与上一段的文意之间,实在不能有同位关系。上段说的是“这种作风”,怎么能“指的是”某一本具体的书,而“以热烈的歌颂称为……”云云,也是明显的不通之句。至于一说是“后现代主义”文本,就变成“热烈的歌颂”,也让人费解,“后现代主义”在张先生那里,本身便是一种很高的价值判断吗?更令人费解的,是后面的几句话。既是“明显的拟作或仿作”,又“隐去了”首创者的“全部痕迹”,这让人如何领会?一种能“隐去了”首创者的“全部痕迹”的“模仿”,只能是一种极为成功的“模仿”,甚至根本就不能算是“模仿”。说一部作品“不过是一部十分明显的拟作或仿作,而且这是隐去了那个首创者的名字和首创者的全部痕迹的模仿之作”,这无异于说“张颐武先生出了南门往北走”,让人无从捉摸。

在接下来的行文中,张颐武三言两语介绍了《哈扎尔词典》之后,便指出《马桥词典》“无论形式或内容都很像,而且是完全照搬《哈扎尔词典》”。在这篇文章中,这句话很重要,但如果进行语文分析,这句话也是让人无法理解的。“很像”与“完全照搬”,并不是一回事。如果仅仅是“很像”,那只是在模仿,而如果是“完全照搬”,便只能是“抄袭”和“剽窃”。那么,到底是在“模仿”,还是在“抄袭”和“剽窃”?而且,中间那个“而且”,也“而且”得不对,使这句话哪怕在语气上,也让人感到不通。
在对韩少功的“理想”和“崇高”进行了嘲讽后,张颐武写道:
有论者称《马桥词典》是“写作的冒险”,他本来是想赞美韩少功的独创性,但遗憾的是,这种冒险目前变成了一种“冒险的写作”,冒了十分明显地被读者发现是一部仿作的险。“模仿”他人不是错,“模仿”也是起步开始创作的前提。但一个负责的作家从不会掩去那个天才的被模仿者的功绩……

这后一句话也让人不懂。怎样才算“不会掩去那个天才的被模仿者的功绩”?既然模仿是正常且普遍的现象,张颐武难道看见无数作品都标明是模仿了谁吗?既然“‘模仿’也是起步开始创作的前提”,难道每一个作家的处女作都要在前面或后面,将曾经读过的所有作品作为“被模仿者”一一列出吗?再说,“被模仿者”未必总是“天才”的。有时候,“被模仿者”恰恰是粗拙、幼稚、不为人知的,只是因为其中某些因素触动了“天才的模仿者”,令他创造出“天才的模仿之作”。———部作品,既可以是“模仿之作”,又可以是“天才的创造”,这样的例子,文学史上并不少见。例如,“天才的被模仿者”的曹雪芹,本身也是一个“天才的模仿者”,有人说,《红楼梦》“脱胎”于《西游记》,“借径”于《金瓶梅》,“摄神”于《水浒传》,但谁又能否认曹雪芹的“天才”和“独创性”,谁又能指责曹雪芹不是“一个负责的作家”。

在最后,张颐武说:
如果韩少功像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是一个有“理想”的作家的话,我希望在《马桥词典》再版时在封底加上一句最真实的自白:
“本书形式及内容借用了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词典》。本书系模仿它写成。”
这才会使《马桥词典》变成一本真实的书。

一个作家有“理想”与否,竟要看是否在一本书的封底上加上一句“自白”,一本书“真实”与否,竟取决于封底上是否印着一句说明,——张颐武到底是怎样理解人的“理想”与书的“真实”的?
就是这篇文章的题目,与内容也有些“风马牛”。文章说的是文学创作的“模仿”问题,或者,干脆说是指责韩少功未在书的封底加上一句“自白”,这与“精神”是否“匮乏”,应该也扯不到一起。若按中学语文教师的尺度衡量,应属文不对题。
张颐武的《精神的匮乏》到底要说些什么,其实也是大家都看明白了的。上面的语文分析,只不过想说明,即使作为一篇中学生作文,《精神的匮乏》也只能说病句连篇,不能及格。
陈思和先生在《马桥词典:中国当代文学的世界性因素之一例》中说:“这场对《马桥词典》的诽谤背后有一个不言自明的原因,即指责《马桥词典》模仿或抄袭《哈扎尔词典》并不是出于学术上的求真热情,而是出于文学观点分歧而发泄批评者的内心嫉愤,学术问题在这儿不过是一件批评道具。那篇题为《精神的匮乏》的批评文章里,真正表达批评者原意的是这样一句:‘在这位名叫帕维奇的塞尔维亚作家面前,中国作家韩少功无疑是一个模仿者。但遗憾的是,时常宣称自己有‘理想’和‘崇高’的韩少功先生在《马桥词典》的‘编撰者序’和‘后记’中,帕维奇的作用根本就没有被提及……’前一句的指责只是为了后一句嘲笑韩少功的‘崇高理想’才设计的……”陈思和先生在这里指出的,其实也是“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清楚的”。
也真可谓“天下事往往无独有偶”。张颐武对《马桥词典》的责难,与陈源当年对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诽谤,很有几分相像。因为在对待女师大风潮一事上,立场不同、观点对立,陈源便作文,说女师大风潮有鲁迅等人“在暗中鼓动”。这令鲁迅很反感,便作文反驳。论战中,陈源使出很恶毒的一招,说鲁迅“抄袭”和“剽窃”。他的战术是,在明确使用了“抄袭”和“剽窃”一类字眼时,不点鲁迅的名,只用“思想界权威”来代替,让人一眼便知所指是谁;而在点出鲁迅的名时,却又不使用“抄袭”和’剽窃”一类字眼,只说是以别人的著作做“蓝本”。——这样,鲁迅“抄袭”和“剽窃”的谣言切实地放出来了,却又让人抓不住他切实的把柄。
在《剽窃与抄袭》一文中,陈源说:
可是,很不幸的,我们中国的批评家有时实在太宏博了。他们俯伏了身躯,张大了眼睛,在地面上寻找窃贼,以致整大本的剽窃,他们倒往往视而不见。要举个例么?还是不说吧,我实在不敢再得罪“思想界的权威”……

其实,谁都知道“思想界的权威”指鲁迅,但他毕竟没有写出“鲁迅”这两个字。而在《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中,陈源则说:
他常常挖苦别人家抄袭。有一个学生抄了沫若的几句诗,他老先生骂得刻骨镂心的痛苦。可是他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却就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其实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蓝本,本可以原谅,只要你书中有那样的声明。可是鲁迅先生就没有那样的声明。在我们看来,你自己做了不正当的事也就罢了,何苦再挖苦一个可怜的学生。可是他还尽量的把人家刻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本是自古已有的道理。

这段话,点了鲁迅的名,却没有在鲁迅名下使用“抄袭”和“剽窃”的字眼。但他想表达的意思,却已充分表达出来了。这一段话,与张颐武文章中的某些话,何其相似!
陈源散布的“抄袭”、“剽窃”的谣言,对鲁迅伤害极大。10年后,《中国小说史略》的日译本出版,鲁迅认为替他报了“私仇”:“现在盐谷教授的书早有中译,我的也有了日译,两国的读者,有目共见,有谁指出我的‘剽窃’来呢?呜呼,‘男盗女娼’,是人间大可耻事,我负了十年‘剽窃’的恶名,现在总算可以卸下,并且将‘谎狗’的旗子,回敬自称‘正人君子’的陈源教授,倘他无法洗刷,就只好插着生活,一直带进坟墓里去了。”
张颐武对韩少功的指责,与陈源对鲁迅的攻击,也真是“无论形式或内容都很像”。但我并非说韩少功便是鲁迅。声明这一点并非多余。去年,我在一篇纪念鲁迅的文章里,虽然特意声明“并不意味着我对鲁迅的理解有多么深刻”,但还是有文章诬我以为自己心中的鲁迅才是鲁迅的“正身”,——有些东西,诬陷起人来,是可以什么都不管的。
我也并非说张颐武便是陈源。其实,张的文字又何能与陈相比,“不及夫子远甚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