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文化人的上跳与下蹲
有人说,现今一些身居大都市的文化人,一些生存于政治文化中心的作家,有一种“贵族化”倾向。我想,这是指这样一种现象:衣不厌“名”(名牌),食不厌精,住不厌华,行呢,则厌于自行车、公交车,也厌于“打的”,而不厌于自备小汽车。还有一些说好不易,说坏也难的“趣味”和“追求”,例如,明明有吊灯、壁灯等各种灯具,偏要都熄了,而“大红蜡烛高高点”,在烛影里“与家人共进晚餐”;明明身居钢筋水泥的高楼,窗外有霓虹灯闪亮,窗下有汽车的长龙,却偏说喜欢做“江湖夜雨”的梦……这种现象,说“贵族化”,其实不大合适,按我的理解,不如称“中产阶级化”。
“君子固穷”,“忧道不忧贫”,诸如此类的观念在90年代遭到了作家们的怀疑和鄙弃。“谁说知识分子就应该贫穷?”“作家为什么不应该过上富裕的生活?”——一时间,这样的诘问颇为时兴,也颇为有力。这种诘问实际上也就是一种宣言,一种向富有进军的宣言。有些人是将这种宣言大声喊出来了,有些人则是在心里默念着。宣言之后便是行动。有人“下海”了。既已弃文而去,便不再是作为作家和知识分子在追求金钱了,在此可不论。而仍留在文学这块土地上的一些人,则开始“就地取财”。既不想弃文,而又想发财,那就只能以文谋财了。过去,写作追求的是艺术价值,如今,则要兼顾“经济价值”了,甚至“经济价值”当头,或全然只为钱写作,干脆牺牲和放弃艺术追求了。
在文化迅速商品化、市场化的条件下,以文谋财、以文致富是可能的,而且方式多样。于是,不几年间,文学界的一部分人,终于在物质上跳上去了。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跳上去,并非指跳到普通中国人的水准。平心而论,就一般状况而言,中国的文化人,中国的作家,在物质生活的水平上,从未处于社会平均水平线下。这里的社会平均水平也不确切。应该说,从未低于城市平均水平过。而作家们之所以感觉贫穷,并非因为感觉到比广大的普通中国人更贫穷,而是因为感觉到自己像广大的普通中国人一样贫穷。——正是这样一种比较,使作家们心理失去平衡,使他们有了失落感,使他们感觉到自身的价值未被社会认可。而正是在这样一种不平衡心理的驱使下,作家们开始在物质生活上起跳。普通中国人的物质生活水平只不过是他们的起跳点。他们跳上去的高度各个有异,但都明显高于普通中国人的生活水准,都能面对广大无边的普通人而萌生或大或小的优越感,因而也就都程度不同地能“找到感觉”。
不甘于在物质生活上与普通中国人处于同一水平,如若只能像普通中国人一样衣食往行,便心理失衡,——这里隐含的心理背景,是觉得自己理应高人一等,是认为自身的价值高于社会平均水平。而之所以如此,就因为自己是文化人,是作家,从事的是精神文化方面的创造。也即意味着他们认为自己所从事的工作的价值,是不能与普通人的劳作等量齐观的,因为精神上高于普通人,所以在物质上也要从普通人的水准往上跳。然而,奇怪的现象是,他们在物质上跳上去的同时,却又在精神上自觉地蹲下来。“为什么知识分子在精神上应该高于大众?”“知识分子有什么理由以社会精英和大众的启蒙者自居?”“作家有什么资格充当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诸如此类的诘问,是与前一种诘问同时发出的。一方面认为物质上理应高于普通人,另一方面又认为精神上不必高于社会平均水平,于是,在一些作家那里,便有了上跳与下蹲的双向运动。正像由于物质上的上跳,知识文化界便难免散发出一股铜臭一样,由于精神上的下蹲,知识文化界便弥漫着浓烈的庸人气息。
我不反对文化人、作家在物质上的追求,能够在衣食住行上跳上去,也很好。我反对的是精神上的下蹲。但如果蹲下来是跳上去的必要条件,如果要在物质上跳上去便不得不以精神上的蹲下来为代价,那也就只能徒唤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