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权威的谬误最好由同时代的权威来纠正
权威的谬误最好由同时代的权威来纠正。
倘若学术界的权威与权威之间都能在学术上坦诚相见,无须顾及情面地相互商榷、驳难,那对学术的发展真是莫大的幸事。这样的现象也曾有过。
例如胡适当年对蔡元培的批评和蔡元培表现出的雅量,就永远具有示范意义。1921年,胡适发表了《〈红楼梦〉考证》,对“旧红学”进行了扫荡式的批判,而蔡元培正是“旧红学”的代表人物之一。胡适一开篇就指出“向来研究这部书的人都走错了道路”。对蔡元培,胡适的批评也是指名道姓、直截了当的:“蔡先生这么多的心力都是白白的浪费了,因为我总觉得他这部书到底还只是一种很牵强的附会。”“蔡先生⋯⋯这种完全任意的去取,实在没有道理。”胡适的红楼梦研究,在宣告“新红学”诞生的同时,也为“旧红学”举行了葬礼。倘若胡适当年没有毫不含糊地批驳蔡元培等人的勇气,就没有红楼梦研究在当年的重大突破和发展。而在今天的人们看来,胡适有太多的理由在蔡元培的“谬误”面前屏息敛声。从“利害关系”上说,其时的蔡元培是北大校长,而胡适是北大的一名教授。在今天,倘有哪位教授公开地、不客气地在学术上批评自己的校长,恐怕会成为一大新闻吧。
从私人关系上说,胡适是蔡元培延入北大并予以“重用”的,倘若没有在事业的起点上就遇上蔡元培这样的人,胡适恐怕也就不是后来的胡适。唐德刚在《胡适杂忆》曾说:“胡先生在他纪念蔡元培的文章里便把他成功的偶然性说得很清楚。他说他的青年期如果没有蔡先生的着意提挈,他的一生也可能就在二三流报刊编辑的生涯中度过。”在这种意义上,蔡元培对胡适可谓“恩重如山”。但胡适既没有考虑“利害关系”,也没有顾及私人情义,只看重了学术上的是非。当然,胡适能这样做,既表现了他的学术勇气,也表现了他对蔡元培胸襟、人格的信任。
对于胡适的批评,当时的蔡元培是并不接受的。特别难能可贵的是,面对自己的“属下”和晚辈(蔡长胡24岁)的挑战,蔡元培没有故作沉默镇静以显示矜持和不屑,而是也公开著文与胡适争辩。这表明,蔡元培也只看重了学术上的是非,并没有顾及自己的身份、辈分和地位。这也表明,蔡元培确实是视学术为“天下之公器”的。也正因为如此,胡适对蔡元培红学研究的毁灭性的批判,丝毫没有影响作为校长、师长和“恩人”的蔡元培对胡适的看法和态度,丝毫没有损害二人之间的情谊。此后,蔡元培仍在不同场合高度评价胡适的“旧学”和“新学”。胡适在辞世的前一年,还满怀感慨地说:“当年蔡先生的《红楼梦索隐》,我曾说了许多批评的话。那时蔡先生当校长,我当教授,但他不生气,他有这种雅量。”(《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在今天,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扮演胡适这种角色的人,不但要被对方视作“忘恩负义”,也要被其他人说成是不知好歹吧。这说明,学术界的“生态”确实已恶化得极不利于学术的生长了。
不知蔡、胡等先贤的风范何时得重见。
2002年2月24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