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翻译是一种相遇——从一次难忘的翻译体验说起
南京大学西语系的许钧兄,是卓有成就的法国文学翻译家,同时又致力于翻译理论的研究。平时相遇,他总会与我谈谈翻译问题。而我也每每放言高论,无所顾忌。不想前不久,许钧兄来电话,说是受出版社之约,找一些人各写一篇谈翻译的文章,然后集成一本书,而他竟命我也写一篇,并说就是要找几个翻译界外的人来谈谈翻译。那意思像是在说,如果清一色地是翻译行家在谈翻译,会显得单调,有几个门外汉的声音,也是一种点缀。为成人之美,于是,我便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我想从自己一次难忘的翻译体验说起。那是大学毕业几年后的事。那时,我还未跳槽到中国文学这边来,因此也还对外文保持着一种专业性的兴趣。我学的是日文,便想从图书馆借阅些日本近现代作家的文集。一天,记得是从岛崎藤村的文集里,读到一篇题为《踏草》的散文。作者说,因为常年生活在都市里,脚下踏的,总是水泥路、木板地,脚板不再与泥土和草地接触,便总感到一种缺失,有一种类似于干渴的感觉。都市里虽然也有草坪,但那是仅供观赏的,有栅栏围着,只能用眼光去抚摸,而不可用双脚去亲吻。为了满足与泥土草地亲近的渴求,他便常在夜深人静时,脱掉鞋袜,偷越栅栏,光着脚在草坪里尽情地走上一通……这篇不长的散文,令当时的我赏叹不已。我从未想过要闯入日本文学翻译界。但读这篇《踏草》,我却有一种强烈的“翻译冲动”,想让更多的人来分享我心中的感受,这正如在山野间发现一处奇异的景观,便禁不住要登高呼叫,把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招来欣赏一样。细读几遍后,我便开始译,译得很顺利,在译的过程中也感到一种快慰,看着那一句句日文在自己笔下变成一句句汉语,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我那时,对文化界的情形很陌生,也不知这样的译文适合于哪里发表,译完后,便在我知道的刊物中随便选了一家,寄了过去。自然,是泥牛入海。而我其实也并未指望它能发表。译完了,寄出了,便如了却一桩心事一样,此后便不去想它。
回想起来,我当时并非是为发表而翻译的。即使明知不能发表,我也会在那种强烈的“翻译冲动”的驱使下,拿起笔来。在这种情形下,翻译是一种内在需要。在山野间发现一处奇观,哪怕明知在自己声音所及的范围内不会有人听见,人也会禁不住大声呼唤。这种呼唤如弦上之箭,是不得不发的。而翻译也一样。读到一本深深打动了自己的外文书,读到一篇令自己眼睛闪亮、热血沸腾的外文文章,人会有一种把它翻译成母语的渴望。我觉得,不妨这样说:一本十分喜爱的外文书,一篇再三诵读的外文文章,将其译成母语的过程,一定意义上也就是一种与母亲、与祖国交谈的过程。这个过程本身便能成为一种目的。
人可以用母语写作,也可以用外语写作。但用母语还是用外语,对于写作者来说,意义并不一样,写作者的心态也会有差异。同样,人可以把一种外语译成母语,也可以把一种外语译成另一种外语。但是译成母语还是译成另一种外语,对于翻译者束说,意义也不会相同。在把一种外文译成母语的过程中,人有一种归来感,一种回家感,翻译的过程,也就是从异乡一步步走向故里的过程。而将一种外文译成另一种外文,人则仍然是在漂泊着,是从一处驿站到另一处驿站,从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
而所谓“翻译冲动”,我想,通常只是在面对母语时才会产生,这种心理本身便耐人寻味。我以为,翻译理论是无法绕过面对母语时的这种“翻译冲动”的。
“翻译冲动”是我在这里姑且使用的一种说法,我不知道翻译理论的研究者们是否已使用过类似的概念。在创作研究中,人们时常会提到作家的“创作冲动”。作家受到感动,受到启迪时,或者,在对某个问题进行思考的过程中进入一种语境时,会产生一种“创作冲动”,想用一首诗、一篇散文、一部小说,把心中的情思艺术地传达出来。这种“创作冲动”,对于一部作品的成败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只有在“创作冲动”驱使下的创作,才能是满怀热情的,才能使创作过程本身成为一种高度的享受,从而也就使这种过程本身成为目的。强烈的“创作冲动”,使得创作本身成为一种内在的需要。不把在心中奔突的情思倾泻出来,便寝食难安。在强烈的“创作冲动”驱使下的创作,是完全非功利的。在完全没有创作的冲动的情形下,作家也可能为某种功利的目的而强行创作,但这种创作,只能说是一种纯技术性的操作,在这种情形下完成的作品,即便在技巧方面很精致,也会有明显的匠气。
翻译也一样。翻译,尤其是文学作品的翻译,只有在一种“翻译冲动”的驱使下,才能译得有情趣、有韵味,才能把原作的精神最大限度地传达出来。只有在一种“翻译冲动”的驱使下,才能使译作带有译者的体温,而一部感觉不到译者体温的译作,肯定不能说是成功的。“翻译冲动”与“创作冲动”,作为心理活动,本质上是相通的。而在这种意义上,创作与翻译也就具有了同一性。
一个创作者的创作冲动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能被激发。他有他特有的审美兴奋点,只有当这种审美兴奋点被触动时,才可能产生一种创作的冲动。同样,一个翻译者,也不会面对任何一部外文作品,都产生翻译的冲动。一个什么作品都能译的译者,是可能的,但同时也是可疑的。同是面对法国文学,有人特别适合于译巴尔扎克,有人则特别善于译司汤达,有人则或许对普鲁斯特情有独钟,因而也译得特别得心应手。正像在创作上能写好农民的人未必能写好工人一样,在翻译上,能够译好巴尔扎克的人,则未必能够译好普鲁斯特。所以,翻译成功的前提,是找到与自己精神气质最相契合的对象,是与能够激发自己“翻译冲动”的作品相遇。
我想再次提到自己的那次翻译体验。那时的我之所以被那篇题为《踏草》的散文深深打动,无非是因为它触动了我心中潜藏着的类似的情愫。上大学以前,我生活于乡村,与自然亲密无间。每年一入夏,则开始打赤脚,整日光着一双脚,泥里水里、草上地上地走着。来到城市后,这种生活自然也就结束了。常年穿着鞋袜,脚下踏着的也总是硬梆梆、冷冰冰的水泥柏油,没有弹性,没有温度。而那篇《踏草》,则一下子引发了我对乡村生活的怀念。我全身心地被触动了,不但心中满怀对泥土、草地、野花、小虫的思恋,连双脚的脚板,也仿佛在发痒,渴望着挣脱鞋袜的束缚,去与泥土和草地紧贴在一起。文章中写到在深夜里偷越过栅栏,光着脚在草坪上行走,也令我感到十分可信,十分亲切,我觉得自己也完全可能有同样的举动……总之,我觉得这篇文章简直就是在为我而写,简直表达的就是我心中的感受。于是,渴望将其译成母语,其实也就是渴望通过翻译,把自己心中的情思来一次宣泄,渴望用母语的方式,把自己的感受做一次表达。在翻译的时候,我确实感到,一字一句,都是在说自己,几乎忘了这是在把别人,把一个异国人的文字译成汉语。《踏草》这篇文章,唤醒了我心中的情思,而我心中被唤醒的情思渴望被表达,于是,翻译,便成了此情此境中自我表达的一种方式。因此,翻译的过程,也就成了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心中块垒的过程。在这种时候,翻译,在心理的意义上与创作是一回事。我想,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翻译是一种创造。
同创作一样,翻译也需要热情,需要激情。把翻译看作是一种纯技术性的语言转换,是绝对错误的。翻译者必须自身被原作所打动,必须对原作怀有浓烈的兴趣。要想译文文情并茂,译者心中必须有文有情。同时,一个把外文译成母语的人,还必须对母语有深挚的爱。通常认为,精通外文,是成为一个翻译家的首要条件。而我以为,热爱母语,才是成为一个翻译家的第一因素。一个对母语缺乏感受的人,一个对母语的美没有细致的体味的人,是不配去弄翻译的。
人们也知道,一个创作者并非每时每刻都能坐在桌前,写出好作品的。终身都能保持旺盛的创作热情的作家,并不常见,而通常则是在生命的某一个时期创作热情很高,才华也能充分发挥,而此后,创作热情便衰退,才华也跟着失去。同样,一个翻译者,也并非永远都能保持必要的翻译热情和翻译才华的。钱钟书先生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指出林纾近30年的翻译生涯,可以《离恨天》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林译文笔都很活泼生动,后期则“色彩枯暗,劲头松懈,读来使人厌倦”。这并非因为后期林译中没有出色的原作,塞万提斯的《魔侠传》和孟德斯鸠的《鱼雁抉微》就译于后期。但出色的原作,仍被林纾译得“死气沉沉,支离纠绕”,读之令人昏昏欲睡。林纾前后期译笔不同的原因,就在于翻译热情的有无:“前期的翻译使我们想像出一个精神饱满而又集中的林纾兴高采烈,随时随地准备表演一下他的写作技巧。……他前期的译本大多数有自序或他人的序,有跋,有《小引》,有《达旨》,有《例言》,有《译余剩语》,有《短评数则》,有自己和别人所题的诗、词,还有时常附加在译文中的按语和评语。这种种都对原作的意义或艺术作了阐明或赞赏。尽管讲了些迂腐和幼稚的话,但流露的态度是庄重的、热烈的。他和他翻译的东西关系亲密,甚至感情冲动得暂停那支落纸如飞的笔,腾出工夫来擦眼泪。”而“后期翻译所产生的印象是,一个困倦的老人机械地以疲乏的手指驱使着退了锋的秃笔,要达到‘一时千言’的指标。他对所译的作品不再欣赏,也不甚感觉兴趣,除非是博取稿费的兴趣,换句话说,这种翻译只是林纾的‘造币厂’承应的一项买卖;形式是把外文作品转变为中文作品,而实质上等于把外国货色转变为中国货币。……他不像以前那样亲热、隆重地对待他所译的作品;他的整个态度显得随便,竟可以说是淡漠或冷淡。假如翻译工作是‘文学因缘’,那末林纾后期的翻译颇像他自己所译的书名‘冰雪因缘’了。”
翻译是一种相遇。翻译者与所译作品之间,应该有一种前定般的“缘分”。如果与所译对象没有一种相遇感,如果不能“亲热隆重”地对待所译的作品,而又要求翻译的成功,那便是缘木求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