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明晰的文字叙述混沌的生活——读滕刚长篇小说《异乡人》
对许多人来讲,生活就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沉闷且单调,一切都失去了新鲜感,都显得自然正常。然而,小说家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要对抗生活对人们精神的钝化,就是不仅要在人们习焉不察的生活里,发现那些令人吃惊甚至害怕的事象,而且要用巧妙的叙述和生动的描写将它表现出来,从而给读者带来一种新鲜而深刻的经验。
处于现代过程的都市人的生活,从物质层面看,是丰富的、优裕的,但是,从心理和精神层面来看,却充满了严重的问题。这些问题如此普遍和常见,几乎成为人们见怪不怪的常态。然而,滕刚却从常态的生活里,发现了异常的病象,从熟悉的生活里,看到了让人觉得陌生的残缺。滕刚着力叙写的就是不健全的都市化生活存在的问题。
为了强烈地彰显异化状态的都市生活,滕刚别具匠心地创造了一个“异乡人”,设置了一个非都市化的观察者。他有着完全不同的经验,一种与都市的异化性格格不入的经验;他有着纯净的目光,这目光有助于洞察混沌的生活。异乡人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与都市的异化性的生活状况,构成了尖锐而强烈的对照——异乡人“绝不做违规的事”(《过马路》),但是,酆城人却把违规当做正常的事情;异乡人排队前必须弄清楚排队要干什么,但是,酆城人却“只管排”,在他们的观念里,排队“一定是好事”,因为,“没有好事会排队吗”(《排队》)。正是借助这种对照,作者实现了对生活的“陌生化”观照和反讽性揭示。
酆城是小说中的人物活动的地方,也是那些畸形的都市的典型。在这里,人们的生活常常陷入严重的焦虑和困境。他们的生活是混乱的不安全的,人与人之间缺乏起码的信任和爱意,而享乐主义和拜金主义则是流行的价值观和人生哲学。在酆城,“发廊”不是理发的地方,“茶楼”不是卖茶的地方,“饭店”不是卖饭的地方,“舞厅”不是跳舞的地方,“浴池”不是洗澡的地方(《投宿》);在酆城,如果没有身份证,就等于犯法,就会失去人身自由,就会被“流放”(《流放》);在酆城,保护事故现场比救治伤员重要,而伤员如果不先交钱,就不能抢救,这令异乡人非常惊讶和困惑:“你们把不把人命当事?钱难道比命重要?”(《现场》、《抢救》)。
酆城是一个充满禁忌的地方。这些禁忌反映出的是对人们的最低的道德要求,是对人的道德心的严重的不信任。街道上挂满了“禁止大小便”、“严禁闯红灯”以及“严禁包二奶”一类的标语。这些标语让“异乡人”大惑不解。与这种外在的道德规约形成对照的,是“满街晃着大盖帽”的景象。异乡人到处走,发现满世界都是戴着大盖帽和穿制服的人。这让他既恐惧,又困惑(《满街晃着大盖帽》)。
酆城人最大的危机是精神危机和心理危机。他们过于强烈地渴望被别人关注和欣赏,所以,要花钱请人来“盯着”自己看(《第一次陪聊》)。老人则体验不到正常的家庭伦理亲情(《第四次陪聊》),有的在临终的时候,孤身一人,晚景凄凉(《第二次陪聊》)。有的人即使退休,也耐不住寂寞,要雇人来听他讲话、做报告(《第五次陪聊》)。还有的则陷入日常性的恐惧状态,什么都害怕,需要时时刻刻用卫星定位系统来跟踪自己的孩子,以保证他们不受伤害(《定位》)。
酆城人的游戏里充满了对“斗争”的病态的嗜好和陶醉。他们的游戏里需要被斗争的对象,需要“地主”,“谁是地主,你们几个人就斗他,你们检举揭发,你们放暗箭,你们设陷阱,你们落井下石,你们墙倒众人推,直到把他斗死,把他斗下台。但你刚把吴二斗下台,下一次你也许做了地主,刚才跟你一起斗吴二的人,就会联合吴二斗你。”“异乡人”不解道:“怎么刚才是一伙,现在又成了敌人呢,怎么能这样呢?”赵三的回答是:“那要看你的需要,看哪样对你有利,谁对你有利你就跟谁好,谁对你不利你就斗谁。每个人都有机会做地主,每个人都会被人斗,每个人都可以斗别人。你说世界上哪有比斗人还好玩的?”(《游戏》)这种可怕的游戏,让异乡人恐惧万分,夺门而逃。
从叙述策略看,滕刚不是采取“正言”的方式,而是采取“反讽”的方式;不是采取客观的写实,而是采取荒诞的虚写。《异乡人》通过夸张、重复甚至反复等修辞技巧,将酆城生活的异化状况尖锐地展现了出来。但是,与那些复杂而含混的小说不同,滕刚的小说是单纯而明晰的,能用明晰的文字,写出生活的混沌;与那些间接的、啰嗦的叙述不同,滕刚似乎更喜欢戏剧性的展示。他倾向于把人物置放到一个又一个的场面里,让人物用自己的话语和行为来显示生活的荒谬和混乱,来表达人物的情绪。当然,如果作者能够在挖掘人物的心理上,达到更高的水平,能够赋予荒诞以更丰富的幽默意味和悲剧感——能让人在笑过之后觉得酸楚和忧伤,这才是更高的境界。我们期待滕刚的写作能有新的变化,能用另一副笔墨叙写更值得玩味的故事和经验。
(《异乡人》滕刚/著,作家出版社2009年9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