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兮山之阿——读叶梅小说集《妹娃要过河》
如果取“五行”中的意象来作比,那么,小说家大体可以被分为两类:一类是水性的小说家,一类是土性的小说家。水性的小说家善感善变,但要达到高明的境界,非有过人的才华,不能至也;而土性的小说家则像一棵树,牢牢地扎根在一个地方,风吹不摇,雨打不动,——他们毕其一生就写自己熟悉的那些生活,写法或许会有不同,但基本的主题则大体相近,所表达的情绪与所塑造的人物,也大体相同,例如,福克纳的故事和人物大都来自邮票大小的约克纳帕塔法,哈代的充满阴郁的情绪和悲剧感的文学叙事则很少离开威塞克斯,沈从文的小说虽然弥漫着水的气息,但他本质上却是一个执著的土性小说家。
从写作方式和写作态度的角度看,当代小说写作至少存在这样两种类型:一种是有根据的写作,一种是无根据的写作。前一种在无论是题材内容,还是叙述方式,都显示出一种稳定不变的特点,例如柳青、路遥、陈忠实、张炜和阿城的写作,后一种在内容和风格上,则显得游移无定,——它什么题材都能写,什么潮流都要赶;对前一种类型的小说家来讲,如果体验资源写完了,他宁愿不写,也不“满口胡柴”地胡编乱造,率尔操觚,后一种类型的小说家却什么都敢写,写得再糟再烂,他也不怕,而且每出一部小说,他都要发一通议论,都要声明他的新作不仅“新”,而且比自己以前的小说都要“好”。有根据的写作,因为渗透了作家自己的人生经验,因为包含着切实的生活内容,所以能够感人至深,也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相反,无根据的写作虽然常常成为新闻关注的热点和批评家追捧的对象,但是,因其品质上的浮薄和内容上的空洞,只能成为一时的话题,最终却不过是一堆不成样子的话语碎片,什么东西也留不下来。
有根据的小说写作,本质上是一种追忆和还乡。对大多数人来讲,穷阴杀节,急景凋年,前尘影事多被雨打风吹去,当时便已惘然,遑论来日追忆。然而,小说家却有着超强的记忆能力和还原能力,凭着这样的能力,他可以打捞童年的深刻记忆,重述被岁月之尘蒙盖的依稀往事——这就使自己的写作有了稳定的根基。叶梅的写作就属于土性的、有根据的写作。她的小说大都是关于原乡的叙事。就数量来看,她的作品或许并不算很多,但却包蕴着丰厚的人生经验和文化内容,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显示出别致的形态和成熟的风貌。在她的笔下,龙船寨宁静而美丽,仿佛一个遥远的梦境,龙船河则日夜奔流,涛声不断,仿佛一首无尽的歌谣。
做为一个土性的小说家,叶梅的目光几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所熟悉的大巴山。她的几乎所有作品的叙事焦点,都集中在大山里的土家人身上。在中篇小说《山上有个洞》中,叶梅揭示了土司之间的权力斗争,写出了土司制度的变革和终结,写出了新一代土家人生活方式的巨大变化;《最后的土司》则叙写的是“外乡人”与“土家人”的文化冲突与和解,细致而生动地描写了土家人的文化习惯和情感生活;《撒忧的龙船河》的故事则忧伤而沉重,包含着强烈的情感冲突和尖锐的道德主题。
叶梅的小说展示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它遥远而神秘,充满山鬼的气息,正像作者在《青云衣》里所写的那样:“山的幽灵,忽大忽小,忽隐忽现的。一会儿是风,带着呼呼的叫声掠过山头;一会儿可能藏匿在满山遍野的白雾中,化作一只小小的狐狸,嗖的从雾中穿过;更多的时候,它沉睡在大山的深处,就像这些深埋地底的狰狞巨石,一动也不动。”在叶梅的叙事里,你总是能够感觉到一种特别的东西,一种荆楚文化特有的灵异和神秘。《最后的土司》对舍巴日的仪式的描写就是这样:“呐喊的人们赤裸着胸脯,腰系草绳,胯间夹一根扫帚柄,围绕牛皮鼓欢快起舞。时而仰面朝天,时而跪伏大地,摆手摇胯,场面沸腾。酣畅之时,牛皮鼓下突然跳出一个黑衣的年轻女子,双目炯炯,额头一片灿烂血红,像是涂抹的牛血,黑衣裤上有宽大的红边,似飘动着的两团火焰。女子围着仆地的黄牛跳跃,将两团火焰撒遍了全场。鼓声中明显混合着人的急促呼吸如烧燃的干柴,一片噼噼啪啪作响。火的精灵仍在弯曲、飞旋,扇动着将绿得发黑的山、绿得发白的水都燃烧起来,同太阳融为一体。”场面紧张而热烈,情感激越而粗豪,使人仿佛进入了《楚辞》所表现的“激宕淋漓,异于风雅”的狂放无羁的世界。
浪漫的传奇性是叶梅许多小说的一个特点。她总是将人物置放到严重的考验情境里,让他们在极其痛苦的选择中,显示出非凡的力量和过人的勇气。与男性写作比起来,女性写作细腻而温情,但也很容易流人琐碎和柔弱。叶梅的小说无疑具有女性的亲切感,但绝无那种常见的小资情调和小家子气,不仅如此,在她的叙事世界里,我们常常可以读到一种刚健有力的东西。她的小说中的故事,大都是名副其实的传奇;她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大都属于力量型的人物,也大都敢爱敢恨,敢做敢为,具有坚韧、倔强的性格特征,有的人物身上甚至充满异乎寻常的传奇色彩,——这一点,与梅里美笔下的女性人物,倒是颇有几分相似。《青云衣》中的妲儿为了替她做土匪的哥哥赎罪,来到向家,嫁给了被哥哥害死的向怀书的弟弟。妲儿刚出现的时候,无论打扮还是性格,都是男性化的,能像男人一样在江上撑船。但这并不影响她做一个美丽、害羞的女人。她会唱山歌,会在水里钻,“像条白鱼钻进了水里,好久好久见不到动静。急得怀田在岸上抓耳挠腮,一忽儿听见妲儿叫,搜寻半天却是在江心,妲儿水妖精一般冒出来,咯咯地笑”。她自信而快乐,主动对向怀田表达自己的爱情,但是,因为是土匪头子“伏三跳”的妹妹,她最终却被诬陷,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花树花树》中的三代女性,一样有着被男人亏待的命运,也一样都有着刚烈而不屈的性格:“太”被爷爷抛弃以后,毅然割断了跟“那人”的情感联系,昂然地说:“永远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不许你勾我的儿子!你要再走到田家屋场来,我就拿刀劈了你!”她发愿要“死在他后头”:“他已经在我前头死过一回了,我为他上了五十年的坟,烧了五十年的香烛,我还要为他烧一回大香,请龙船寨的汉子替他跳七天七夜的丧……”第二代的“姑”虽然也是“带着满肚子苦恼”回到了龙船寨,但是,她也没有被爱人的背叛所击倒;到了第三代,瑛女的盲目和冲动,使她与负心的贺幺叔同归于尽。
叶梅一方面写女性的艰难和痛苦,写他们的不幸和毁灭,另一方面,她也着力塑造那些理想的女性形象——她们与那些不幸的姐妹生活在一样的环境里,甚至陷入相同的考验情景里,但是,她们活得理性而清醒、自信而自尊,显示出一种积极健康的生活态度。《花树花树》中的昭女就是一个与众不同、充满活力的形象,她“不合时宜地梳着一条独辫,松松地垂在脑后,短短的留海,像五四时期的女学生”。她的身上的确有着新的精神气质和生活态度。她不仅把转公办教师的资格让给了别人,而且拒绝做乡长的“朋友”,她说:“我只是想试一试,我依靠自己的力量,到底能往前走多远。”
《五月飞蛾》中的二妹也是这样生活的,——她不仅清醒地把握着自己的生活,摆脱了花花公子邢斯文的纠缠,而且还帮助老刘找到了沦落风尘的妹妹安安。《乡姑李玉霞的婚事》中的李玉霞长得美丽,性格热情、坦率,她主动要求舅舅给自己介绍对象,惹得爹妈在一旁目瞪口呆,说:“玉霞,你疯了?哪有一个姑娘家这么说话的?”面对外部世界强烈的诱惑,她没有像黄桂菊那样迷失自己,而是清醒地把握着自己的命运。她找到了爱情,生活得也很有尊严;虽然卖鱼使自己的双手裂了口子,但是,他们的生活却是快乐和幸福的。川江上的人有一句话:人情比天大。叶梅笔下的那些美好的女性人物,最看重的就是“人情”,为此,他们甚至舍得自己的生命。
“若有人兮山之阿”,叶梅写出了大山深处的人们的爱与恨、苦与乐,也写出了他们内心埋藏着的不灭的希望。她将自己的小说集命名为《妹娃要过河》(作家出版社,2009年4月出版)。这里包含着渴望,也表达着祝福——小说中那些不甘沉沦的女性人物,渴望摆脱沉重的束缚和羁绊,渴望走别样的路途,体验别样的人生,而作者用则用热情而刚健的笔调,传达出了对人物的挚爱,对故土的祝福。
2009年3月5日夜,平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