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你从“这边”看到了什么“风景”?
王蒙先生尘封40年的旧作《这边风景》于近期面世,广受文学界、媒体等多方关注。今日审视这部写于数十年前的作品,其文学品质、生命力如何?陈冲与王蒙有着相仿的人生经历和创作实践,他在此文中发表的读后感,描述了他从《这边风景》中看到的“风景”,是耶?非耶?欢迎更多方家参与讨论。———编者
从一开始就注定写“砸”了
有朋友问我,你为什么不评论一下王蒙的长篇新作《这边风景》?我说,那不行,王蒙是我哥们儿。该文友说,就把王蒙当个哥们儿来评论,多好!我一想,也是。别管人家是不是把咱当哥们儿,咱就把他当哥们儿来评论,虽然他的官衔比我高得多,他的文学成就比我大得更多,但有一点他比我大不了多少,那就是年龄———他只比我大三岁。哥哥辈儿的哥们儿。除了这些差别,也还有一些共同点,比如都当过右派。虽然他是著名右派,我是非著名右派,但我这个右派的含“右”量并不低———极右。此外还有一个共同点,在当下的批评界,很可能我是唯一拥有这个优势的家伙,那就是我也有过地下写作的实践,而且同样是从1974年开始写,同样是写一部“大长篇”。我写的是个“三部曲”,有朝一日印出来,比他这个上下册还要多一本———这大概是我唯一有可能超过他的地方,但也只是可能,因为我那三部曲只出了一部。
据介绍,《这边风景》于1974年动笔,1978年初步写完,但是直到2013年4月才正式出版。尘封近四十年后始得见天日,首先就给批评家们出了一道题:你是把它当作1974年的作品看,还是当作1978年的作品看,抑或当作2013年的作品看?这是三个很不一样的年份,怎么看,对作品的评价会有很大的不同,于是就有了批评家们的见仁见智。而据王蒙自己介绍,他在出版前只对原稿做了很少的修改,尽量保存其原始状态,然后再在每一章的结尾加一个简短的“小说人语”,作为今日之作者对当年之作品的一种观照。这就让“新作说”派和“旧作说”派都觉得自己有了依据。但是,不管怎么说,近四十年的时间跨度,毕竟造就了一种沧海桑田式的历史感,从而提供了一种方便,当这部书上市发行,照例需要一个“好评如潮”的时间段时,如果某位批评家既想成为这股潮水中的一朵浪花,又不打算费时费力地去读那两大本文字,那么谈论这部作品的“文学史意义”,就成了最便捷也最稳妥的话题。反正按照中国人隔代修史的传统,这部文学史的定稿得是千秋万代以后的事,斯时也,无论这部正史上提没提到这部小说,或者提到时又是怎么个说法,你再想找他,肯定没地儿去找了。
眼下就正处在这个“好评如潮”的时间段内。在正常情况下,你若想从如潮的好评中找到那个评价最高的好评,通常都会是一件挺费劲儿的麻烦事,不过现在好办多了,现在中国出了一位个性鲜明的批评家,凡是好评如潮的作品,给出评价最高的好评的,总是这位。上网一查,果然。这位批评家对《这边风景》的评价是:“这部作品我们怎么高度评价都不为过”。您还能做出更高的评价吗?不能了。为了使这个至高无上的评价能够成立,就不能拿常识以内的批评标准来衡量这部作品,所以这位批评家单为这部作品设定了一个新标准,而支撑这个新标准的则是一个新概念,叫做“历史的前进性”。
像这样坚硬的物件,我们只能慢慢消化。
任何足够大的事物都有两极。虽然有批评家给出了不设上限的高度评价,但是我在与一位普通读者交谈时,却被问到一个冷得不能再冷的问题:你说这样的书还值得出版吗?显然,这是一个外行的问题。一本书的出版,不是文学问题,而是商业问题,所以不存在值不值得出版的问题,只存在能不能出版的问题。只要作者想出,又有出版社愿意出,这个问题就解决了。这儿容不得假设。比如假设河北省保定地区(也就是出“桃园经验”的地方)有位农民业余作者,根据耳闻目睹乃至亲身经历,在1974年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说“四清”运动和“社教”运动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不搞是不行的,但是像刘少奇、王光美那样搞法也是不行的。你把大大小小的农村基层干部全都“赶上楼”,再让他们一个一个地下楼,结果就有很多人因为下不了楼,被整得死去活来乃至家破人亡。那是一条错误路线嘛!不是“党内外矛盾的交叉”,而是“资产阶级就在党内”嘛!诸如此类吧,虽然写得有板有眼,可是等他写完,党中央已经给刘少奇平反了,这书就没法儿出了。到了2013年,这位农民业余作者仍不死心,又拿着这部手稿,想找个地方出版,估计他走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也不会找到一家出版社愿意给他出版。可是这样的假设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对于王蒙来说,他可以有若干条理由想出这本书,而只要其中的一条,比如为了纪念他那刚刚去世的爱妻,就足够了。同样,对于出版社来说,也可以有若干条理由愿意出这本书,而只要其中的一条,比如肯定不会赔钱,就足够了。
可是,当这部叫作《这边风景》的长篇小说摆在了批评家面前,而批评家又想对它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就不能不经受一次严峻的考验了。只要开口,他就回避不了一个根本性的诘问:你从“这边”看到了什么“风景”?我愿意把这个诘问表述得更准确一些———在这儿,王蒙在书中呈现了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从书中看到了什么,因而你对这个问题所做的回答,表达的只是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比如那位批评家从书中看到了“历史的前进性”,表达的就是这位批评家的历史观,完全不是王蒙的历史观。王蒙决不可能认为把他打成右派体现了历史的前进性。因为看到的风景不同,对书的评价自然也不同。与那位批评家的“怎么高度评价都不为过”正相反,我认为这是一部从一开始就注定写“砸”了的长篇小说。
大权旁落的书写模式
如果我们不忙于一开口就谈论宏大话题,例如历史是不是总在“前进”,绝对没有倒退或出轨的时候,而是老老实实地从阅读开始,从文本入手,那么我们从“这边”看到的“风景”,是从伊犁河谷地区的美丽和富饶开始的。然后我们隐隐感到某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某种“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压力,因为国内外阶级敌人正在利用我们的暂时性的经济困难兴风作浪,而出现这种暂时性的困难,是因为连续三年的严重自然灾害,并不是因为我们做错了什么。到第8页(正文是从第2页开始的),作者已经为我们做了一个小结:“当他(伊力哈穆)这一次重又踏上家乡的亲爱的土地的时候,在不知第几百次高谈阔论了伊犁的得天独厚的奶油与蜂蜜之后,紧接着迎接他的竟是稀少的行人、萧条的市面、紧闭的门窗、惶恐的目光,还有乌尔汗的那摧肝裂胆的惨叫!”为什么会这样?到第10页,这个问题的答案初现端倪:大队的一、二把手出现了位置对调,而不被伊力哈穆看好的穆萨,居然也当上了生产队长。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那位发明“历史的前进性”的批评家显然不知道,这个问题在当时叫“印把子”,指的是无产阶级已经得到的权力有可能重新丧失,从而面临一次历史大倒退———资产阶级的反革命复辟。虽然资产阶级从未在中国掌过权,但仍然要叫“复辟”。
1960年11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老贺到了小耿庄》的长篇通讯,稍后被改编为扬剧《夺印》,唱遍大江南北之后,又被改编为同名评剧,唱遍全国。这是样板戏之前的样板戏,自1963年初首演之后,芝麻开花节节高,发展到最高峰时,曾要求所有的专业剧团都必须下乡演出《夺印》,而且不管是哪个剧种的剧团,都必须演评剧《夺印》,以至出现了京、昆、梆子等剧团乃至歌剧团、话剧团纷纷学唱评剧的盛况。我那时正在劳教所里“留场就业”,原本没资格参与其盛,只因盛之又盛,劳教所的剧团也要排演该剧了,而且指定我扮演其中的坏蛋陈广西,这才得以躬逢其盛,留下了深刻印象。不瞒您说,我还真是认真研究过那个剧本,甚至提出过一个修改意见———剧中主角何文进有句唱词:“跨进陈家大门楼,气味分明不对头”,可那已经是土改十多年之后的事了,老地主陈景宜家怎么可能还有“大门楼”?后来领导答复说,你的意见虽然也有点道理,但上面有要求,这个戏必须一字不差地按原来的剧本演!这使我第一次认识到,那些负责把关的同志们虽然在政治上高度警觉恪尽职守,在其他方面却相当马大哈,而这种按模式编造出来的东西,偏偏又爱出漏洞。到了2008年,我有幸得到一份请柬,观看了省委宣传部组织的联欢晚会,看到一半,居然出现了《夺印》选段,我大为震惊之余,愤然退场,以示不屑。等我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朝观众席上看去时,我发现数百名观众都表现得很平静。后来才知道,我实在是太自作多情了。2005年,中国评剧院根据原演出本重新排演了《夺印》,而在一个票务网站上还挂着一则广告,推销2012年2月11日丰台区文化馆一场演出的戏票,所演的剧目正是《夺印》。
《夺印》非常样板地代表了那种模式:大权旁落。《这边风景》的这个开头,则相当准确地“复制”了这个模式。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原来出问题的总是大队长!库图库扎尔虽然一度窃居了书记的位置,到头来或者说本质上终归是个大队长。大队长一旦掌权,就意味着“印把子”出了问题。这个一、二把手对调,实际上就是一个弗洛伊德式的隐喻,虽然那时候神州大地上的六亿舜尧尚无几人识得老弗是谁,但大家都知道,一个大队也好,一个国家也好,一旦发生了一、二把手对调这种事,麻烦就来了!
边民外逃事件的书写模式
《这边风景》读到第17页时,再一次让我想到了《夺印》。作为展开矛盾冲突的核心事件,或者说“戏核”,居然也是一样的,都是集体的粮食被盗,差别只在于陈广清大队被盗的是稻种,库图库扎尔大队被盗的是小麦。我不认为这是抄袭或模仿,倒是宁愿把它视为一种必然的巧合。我们往往一提到巧合就想到偶然性,其实巧合有时候也有必然性。在那个时候,一个生产队所能拥有的最有价值、最具重要性的东西,只有粮食。而最容易被成批量偷走的,也只有这种名义上属于集体,属于这个集体中的每一个成员,但实际上它又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成员,包括按人头平均下来的那一份也不属于他的这种———粮食。如果队里丢的是一条毛驴,就很难把它渲染成一个重大的阶级斗争事件了。
但是,《这边风景》里并非只有这些。首先,它写到了1962年的边民外逃事件。按文本说,1962年这个时间跨度里发生的事,在这部长篇小说里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篇幅,而在这些“事”里,外逃事件所占的分量,甚至略略超过了其他事件———粮食被盗、一二把手对调等———的总和。就我的阅读所及,这是我国第一次以小说的形式相当正面地写到这个事件,所以无论如何这都是王蒙的一个新贡献。但是,这并不等于王蒙为我们写出了这一事件的真相。要求作家在1974年就把真相告诉我们,对作家来说太不公平了,因为直到今天,有关这一事件的档案还没有完全解密。但是我们知道关于这个事件有过两种说法,在事件发生的当时,它被说成是国内外阶级敌人共同制造的一个阴谋,而在事件平息之后,则被定性为“边民外逃事件”。这两种说法显然存在着很大差别,但在当时,却不存在后者否定前者的涵义。那时候大家都知道有一条语录,不能用现在的政策去翻过去的案。难为我们的作家,把这两方面都照顾得很周到,让我们从“这边”看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既没有放过对阴谋活动的揭露,又没有让任何一个阴谋家被人赃俱获地逮住。到第179页,一切又归于平静,没事了。老百姓就是个过日子,去了“那边”的在那边过日子,留在这边的继续在这边过日子。当然,这边的日子里有阶级斗争,而这个斗争又集中地表现为四清———社教运动。另外,除了政治定性,对这一事件还有个价值判断问题。
在第138页,作者借哈丽妲的嘴说:“我年轻,需要幸福和富裕的生活,而我们的国家还很穷”。在小说里,这是一种被严厉批判、彻底否定的价值观,但是在我们今天读到时,它却显示出某种难以忽视的正当性。如果我们完全不承认它还有一定的正当性,今天的一些事就会很不好办。例如前不久刚有报道,说到“这边”一些绝对不穷的人,在没有受到任何挑拨、煽动、威胁、裹挟、引诱、欺骗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闯关”,拼死拼活把孩子生在了香港“那边”的医院里,多年累计下来,这样的“双非子女”已达二十万人,是官方公布的当年外逃人数的三倍。现在他们发现在“那边”其实占不到什么便宜,反而常常受到歧视和排挤,生活中也有许多实际困难,可是再想“做回原来的中国人”已不可能。有趣的是,当年的那些外逃者,现在也面临同样的问题。王蒙在《这边风景》研讨会的发言中说到:“04年,我在莫斯科接受了一个荣誉博士的学位后,我从阿拉木图回到伊犁,走的边民出逃事件的反路线。经过了维吾尔村,那些哥们生活得不好,因为在阿拉木图他们没有根,而阿拉木图强调他们是哈萨克斯坦,所以我仍然保留对他们的关心,希望他们日子以后能过得好一些!”
所以,如果我们不是不切实际地向王蒙要求所谓的真相,而是合情合理地要求一种可以“被接受”的、大体上能够“自洽”的书写模式,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这边风景》确实提供了这样一个模式。在那个特定的意识形态允许的范围以内,你要写这件事,就只能写成这个样子。这是王蒙的贡献。即使到了今天,这个模式的主要方面仍然是适用的。当然,如果不再那么强调阶级斗争,腾出手来写一写当时所采取的那些很务实的措施,比如农垦兵团的“三代”行动,倒是更能彰显我们当时的善后工作其实是做得很出色的,对于稳定局势,避免灾难性的后果,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整整七百年前,即公元1262年,蒙古人阿里不哥的军队开进了伊犁河流域,这片美丽富饶的地方那时叫阿力麻里,当地人四散逃亡,逃得十室九空,田园荒芜,而阿里不哥却没有采取有效的补救措施。到了第二年秋天,这片一向以盛产粮食和苹果著称的地方发生了严重的饥荒,阿里不哥的军队断了粮草,不战自溃,最终导致了阿里不哥本人的政息人亡。
事实上,今天你上网查一查就会发现,那些脚踏实地进行补救的人,包括“三代”政策的倡导者,并没有完全被遗忘。而到了历史得以本来面目呈现给人们的时候,他们的姓名和事迹也一定会被重新提起。
“四清”运动的书写模式
《这边风景》有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写“四清”运动的。这个运动的内容,最初是清工分、清账目、清现金、清仓库,后来“深化”为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然后又“进一步深化”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而实际上它无论怎样深化,一言以蔽之就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具体说就是整人,从整群众到整干部到整“走资派”,所以为了简便,咱们下面就统称为“四清”。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重大事件,甚至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四清”的“更进一步的深化”也不为过,因为“文革”的原动力“打倒走资派”,就是在“四清”后期的“二十三条”里提出来的。
但是,一直到“文革”结束,“四清”始终没有在文学上得到过稍微像点模样的反映。“四清”还没完,“文革”就开始了,而“文革”一开始,所有的文学创作就停止了。到了“文革”后期,文学创作稍有恢复,创作者们主要都忙于写夺权,写打倒走资派,写反对投降派,写批林批孔,写反击右倾翻案风,基本没人愿意去抓“四清”这块烫手的山芋。所以,王蒙敢在1974年写“四清”,确实胆子够大,也可见抱负不小。
我在上一节不厌其烦地论证了一个基本观点:就外逃事件而言,我们从“这边”看到的“风景”,不是自然风光,而是一幅风景画,其文学意义就是提供了一种书写模式。现在我可以省点事了,无需再次论证,因为根据同样道理,我们从“这边”看到的关于“四清”的“风景”,同样也是一种关于“四清”的书写模式,这样我们就可以腾出手来,更多地关注一下下一个问题:这个模式为什么必须或必然是这种样子?
但是我还是要强调一下这个活儿的难度。除了王蒙,恐怕再无第二个人能把这活儿拿下来。在“四清”运动轰轰烈烈进行的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处在运动当中的基层干部群众,先后被要求认真学习并贯彻执行三份中央文件,后来它们被简称为“前十条”、“后十条”、“二十三条”。都是中央文件啊,那些识字有限的农民们,怎么可能认识到里面竟然存在着你死我活的两条路线的斗争?中央文件跟中央文件斗起来了,你让这些农民们怎么办?就连冰雪聪明的王蒙也常有束手无策之感,例如他在第五十二章的“小说人语”里写道:“(‘二十三条’)矫正了一些原来‘前十条’‘后十条’的‘左’的错误提法,但又提出了‘走资派’的更‘左’的说法。”(第648页)从文本看,《这边风景》对“四清”中的一些“左”的错误做法(不仅是提法),确实采取了鲜明的批判的态度,但是作为一种书写模式,这种批判态度本身得有一个依据,一个立脚点,而如果要用毛泽东的“更左”去批判刘少奇的“左”,又确实很难。所以他又说:“小说人只是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尽最大可能找到了一些‘政治正确’的依据,在作品中批判了极‘左’。”如果说《这边风景》的基本价值取向,是王蒙在1974年定下的,那么在这个时候敢于批“左”,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决定。要知道,在1974年上半年所开展的“批林批孔”运动中,批林彪都不能批“左”,而是批他的“形左实右”。只能批“右”不许批“左”,是那时的一条铁律。但是,不管有多难,咱们的“蒙哥”迎难而上,而且取得了成功。虽然不能说做到了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毕竟为那个时候的“四清”书写,提供了一个可以“被接受”的、大体上能够“自洽”的模式。这是他的贡献。他这个贡献,倒真是怎么高度评价都不为过,因为这是迄今为止仅存的,同时又是在可以预见的一段时间内不可能再有的关于“四清”的书写模式。若要表述得更直白,那就是:在可以预见的一段时间内,《这边风景》将是中国唯一一部写“四清”的小说,因为王蒙的模式已经过时,而新的模式已不可能产生。
当然,王蒙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王蒙的迄今为止所有的作品中,《这边风景》很可能是写得最为沉闷、冗赘的一部小说。王蒙是一位拥有几副笔墨的作家,有时简洁明快,有时汪洋恣肆,有时飞扬灵动,却唯独不擅长沉闷冗赘,所以当他要往沉闷冗赘里写的时候,就写得格外地沉闷冗赘。但是他别无选择。他自己在书后所附的“情况介绍”里说得明白:“为什么是大长篇?因为当时政治上的陷阱太多,越写得短越会顾此失彼。只有写大了,才好设防。”然而,除了这个他自己意识到了的代价,还有一个更大的、他没有意识到的代价,因为是个大长篇,写完它需要很长的时间,结果等到他把它写完时,原来那个预计可以“被接受”的书写模式,已经错过了时机,变得不再能够“被接受”了!
这也就是我开头所说的———这是一部从一开始就注定写“砸”了的长篇小说。
被错估了的形势
这是“地下写作”的一道鬼门关。恐怕只有吃过这个苦头的人,才知道这一关多么难过。
《这边风景》的写作始于1974年。为什么是这一年?因为这一年开始在文艺方面出现了某种“松动”。我不想在这里回顾那段风景了,实际上人们看到的风景各不相同。但我有一个猜想。那时的一位硕果仅存的作家,在1972年出版了《金光大道》第一部,1973年再版了《艳阳天》三卷,1974年出版了《金光大道》第二部。如果这时候的王蒙产生一个想法———我可以比他写得好,那应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于是他开始写了。可是那时候右派包括摘帽右派是不许发表作品的,所以这种写作仍然是一种非法的、地下的写作。我开始写那个三部曲的时候,心里很清楚,一旦被人发觉,“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尽管是一种“豁出去了”的心态,笔下还是给自己留了余地,就是这些文字一旦被人发现,尽量能够罪不至死。而这种心态的背后,则是一种对形势的估计:我这个东西,在什么时候、什么“形势”下有公之于众的机会。那时候有个说法,阶级敌人总是错估形势,说得一点不错———当然,那时候革命群众能够正确估计形势的也不多。正是因为错估了形势,我那个三部曲也成了一个“从一开始就注定写砸了的长篇小说”。十几年后,我预期的那种形势才隐隐出现,赶紧整理旧稿,第一部才得以发表出版。尽管又过了二十多年,我还偶尔会收到读者来信,问哪里能买到第二、三部,可是我心里明白,这后两部能见天日的那种形势,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出现了。王蒙是另一种情况。按他在“情况介绍”里所说,他动手的时候,是得到某种“支持”的,甚至批准他不必坐班专心写作。这当然是一种对形势的估计,即如果“松动”得以持续,那么在不太久的某一天,将会允许那些确实改造好了的右派和摘帽右派发表作品。这在当时应该算是一个相当乐观的估计了,但是却害了王蒙。他显然是按照这个估计给他的写作定下的“调子”,他后来多次提到的“政治正确”,实际上是这种估计下的“正确”,结果便吃了错估形势的苦头。“形势比人强”,等到他写完,“原来的政治正确的保证反而难以保证正确,恰恰显出了政治不正确的征兆。”然后,经过几次努力,都未能完成“起死回生的拯救”,“终于死了心”,让它“呜呼哀哉尚飨”了。至于它为什么到了2013年未经拯救就起死回生了,则是另一个问题了。它当然仍与形势有关。有人(包括王蒙)说这是因为现在更加包容了。这肯定有道理,但为什么能包容这个却不能包容那个仍未得到解释。至少它不等于给所有政治不正确的作品开绿灯。
当然更不等于“政治正确”的问题不再存在。文学永远是有边界的写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从“这边”看到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书写模式是怎样被创造出来的。而这种模式一旦被创造出来,又会怎样改变它的书写对象。我原来一直有一个难解的困惑:有一些领域,比如“文革”吧,多数人总觉得是不能写的,为什么偏偏有一些著名作家就能够去写,写了就能够出版而且好评如潮?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创造书写模式、再通过这种模式改变书写对象的游戏。如果说王蒙当年这样做是迫于不得已,那么现在这样做就是一种危险的游戏了。它有可能让作者付出高昂的代价,包括人格。
好作家追求的就是让生活不碎
无论如何,《这边风景》肯定比《艳阳天》写得好。在把那些无论正确或不正确的政治都归零以后,前者的生活质感远远优于后者。这也是《这边风景》“好评如潮”中的一个重点项。连王蒙自己都在第五章的“小说人语”中大为感慨:“政治的宣扬难免没有明日黄花的惋惜,生活实感则用它的活泼泼的生命挽救了一部尘封四十年的小说。理论、主张、条条框框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绿,生活万岁!”(第52页)我确实不想在这种兴冲冲的话头上泼冷水。如果不走绝对化的极端,这话是有道理的。从李准的《不能走那条路》,到柳青的《创业史》,到浩然的《艳阳天》,说到底,都不过是在图解并美化一种祸害农民的政策,可是,同样图解政策的作品一大堆,为什么偏偏是这几部能脱颖而出、鹤立鸡群?全靠作家的生活智慧,和作品的生活质感!谁看不见这一点,谁就是个十足的瞽叟。尤其是当下,大量毫无生活质感的赝品充斥报刊还好评如潮,这个问题还真是怎么强调都不为过。然而,“不为过”也得有上限。从学理上讲,“生活”一旦成为一个概念,就需要有一个严格的定义。我们都记得,有过这样一种时候,如果某个作品里或多或少反映了一点生活中的真实,就会被质问:难道生活是这样的吗?那么生活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实际是什么样子的?充满阶级斗争吗?不吃不喝地热爱集体吗?归结为一句话:生活究竟指的是什么?我想,生活应该不仅仅是指一个人或一家人的日子,生活也是历史。把打馕的过程和方法都写得准确无误意趣盎然,固然也很难得,但终归代替不了真实的历史书写。《这边风景》的生活质感固然比《艳阳天》好,但它对“四清”的书写,并不比后者对农业合作化的书写更接近于生活的真实或历史的真实。假如我们的作家、批评家不能对此保持足够清醒的头脑,就有被自己的谎言所欺骗的危险。王蒙在第二十二章的“小说人语”里说:“当年的与百姓打成一片的干部形象仍然难忘。不该忘记噢。”(第278页)不错,相比于当下有些干部的高高在上骄奢淫逸,确实有人会怀念当年的“同吃同住同劳动”。可是这果真有效吗?如果当年的干部真的“与老百姓打成一片”了,他们又怎么会做出那么多违背民意、甚至有悖天理的事情来?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文学就是生活之学。但我们必须谨记,生活是大于而不是小于历史的。所以,我们从“这边”所看到的另一道“风景”,就是无论作家有多么高的生活智慧,作品有多么强的生活质感,一旦离开了历史的真实,它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从有病的机体上剥离出来的没病的细胞。
我们不仅要热爱生活,更要对生活多一些敬畏。生活容不得亵渎,也容不得轻慢。我想套用新闻界的一句名言作为本文的结束:生活是易碎品,好作家追求的就是让生活不碎。